直到昨日看见那只送进庄府、指名给她的碗。
见着那一声几乎叠着泪珠一起落下的“爹”,谢恂又一声叹,伸手摸过自己面前的那只茶杯,怀念着什么似地轻轻摩挲着。
“那些年,那一只土瓷碗要讨出咱们父女两条活命。早些你年纪太小,分不清碗里的饭食和碗上的印子,饿得厉害了,总去舔那道黑印子。我就哄你说,这碗能讨到饭,是因为碗里住着有菩萨,那道黑印子就是菩萨住的地方,不能不敬。你记住了这话,往后好一段日子,只要讨不到饭,你就会对着那处拜拜……”
“后来,你见着街边食肆上那些装着满满饭食的碗,全都没有黑印子,你就说,住在黑印子里的菩萨不如那些碗里的菩萨厉害,想要个有那种菩萨的碗。那时我许过你,待日后有了钱,头一样,就给你买那样的碗。”
徐徐滤过那沉淀已久的时光,苍老的话音里苦涩一重重淡去,化为温存一笑。
“你虽是以梅氏女的身份出嫁,裕王亲自操持婚事,宫里备了厚厚的嫁妆,但我心里总念着,许过你的这一件,要给你添上,才算完满。”
说着,谢恂嗓音一柔,哄小孩子一般道:“以后,就有更厉害的菩萨,保佑我们千钟天天都能吃饱饭啦。”
对面的人低埋着头,看不见神情,只见着一颗颗泪珠断线似地坠落下来。
良久,才听见细如蚊吟且微微发颤的一声“嗯”。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每每被吓到,被伤到,躲进他怀里哭的时候都是这样,从不敢哭出声来,只是扑簌簌地掉泪珠子,生怕多惹出一丝祸事。
伶俐又听话。
若非是知道了太多不该存留于世的事,养在身边,严加管教,不用多久,必是柄比庄和初更好用百倍的刀。
“千钟,”谢恂微一沉声,“你今日独自来见我,是想讨个说法的,是不是?”
是,也不是。
这一问好似往满心沸汤般的翻滚中投进了一根冰凌子,心口蓦地痛了一下,却也在这一痛之后迅速冷却,归于静定。
千钟深深沉下口气,缓过抽噎,抬起手背抹了抹脸,扬起头来。
这方当窗的茶案上摆着一盆松树盆景,这一抬头,便能看见清透的天光从半开的窗子投进来,薄薄地披在每一根松针上,映得这一株不足半截手臂高的小树好像用金子做成似的。
若是从前在街上,让她放开了去猜,她也猜不到这么小小一枝树杈所值的一个零头。
见识过了高门大户里的日子,才明白,这些东西之所以金贵,是因为极难伺候。在野地里餐风饮露随随便便就能长出参天之势的树木,要养在这小小的一方花盆里,就得花上不少心力小心翼翼地打理,才能成这样既玲珑又强健的样子。
这一盆长得这样好,必定是得人积年累月日日悉心照拂的。
搁在从前,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样的东西与她记忆里那个读了半辈子的书,却到死也没能吃饱饭的书生放到一处去想,可眼前看着这盆景,又觉得与对面那富贵安闲的老者相得益彰。
这兴许就是庄和初早些与她说起过的“蜕皮”。
蜕去一层皮,变成另一个人,重获新生,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目光在那枝丫间驻留久了,忽转向对面的人时,在那副形廓和善的眉目间清楚地撞到一片尚未来得及掩起的探究。
千钟轻抽抽鼻子,不遮不掩,“您这里真好,看着,比庄府还富贵。”
话里尽是坦坦荡荡的赞叹,挑不出一丝埋怨意味,谢恂还是眉目一沉,转去他早已备好的话上。
“这些年留你一个人在街上,实在是不得已。你已清楚我是什么人,也在庄和初那里见过了我们这样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这里的难处,比他只多不少。看着锦衣玉食,风光体面,实则杀机四伏,终日惶惶。当年反复叮嘱你只能独自讨生活,也是怕有朝一日我这里出了什么茬子,牵累到你,也牵累无辜的好心之人啊。”
见千钟默然点了点头,就再无其他,谢恂又补道:“庄和初给你赏饭,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这些年给你赏过饭的人里,有多少是我悄悄安排去的。看着你乖乖听话,一日日在街上肚子长大,我心里不是滋味,却也为你高兴。”
千钟又点点头,点得平静乖顺,再开口时,话里连哭腔也收尽了。
“您还活着,还能见着您,我也高兴。我一直听您的话,好好积德,不做一点坏事。多亏听了您的话,还没等熬到下辈子,就已经不愁吃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