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安顿下来,司务来报告说士兵已经吃完了干粮,晚炊尚无着落。方圆数十里内的村庄已经被夷为平地,人烟绝迹,征集不到粮食,连草料都找不到。朱华和几位将军正是肚子饿了,等候送餐来,听了报告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缺粮的问题严重,可是束手无策,只好让士兵挨饿,把这事留到明天解决。明天多派些人出去,走得远些,能打些野物,捕些鱼贝也好。
士兵在挨饿。连日行军,只靠干粮没有正餐不是很舒服,这晚上连吃的都没有了,士兵的肚子里咕咕叫,浑身乏力,精神沮丧。军营里虽然气氛压抑,倒是没有发牢骚怨言的,眼见战死了那么多兄弟,大家知道战争的残酷,抱怨是无益的。
张弘毅和朱庆在辕门站岗,两人手拄长矛严肃地站立。十月下旬已经进入初冬,到晚上感觉有些寒意。天空不见星月,乌云自北向南缓缓流动。原野上一片黑暗,没有一星灯火。周遭野地里寒虫凄切的叫声此起彼伏。远处运河里的桅灯摇晃不定。刁斗敲过一巡的时候,他们听到营内有人说着话向辕门走来,等人走近一看,是尹玉将军和他的马弁尹达。尹将军披甲仗剑,没有戴胄。他将尹达送到辕门外,对他说:“你将这封家书呈上老夫人,就说我这里一切平安。你就连夜走吧,一天都没有进餐,到明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吃的,你到路上还可以想办法。去吧。”
“求将军答应我们一件事,”姚让跪在地上说,“将军不答应我们的请求,我们不起来。”
“是什么事情,你说清楚。”
“将军带了人马来,是为了救援常州的。我们求将军打到常州去,为常州解围。”
“原来是为此事。我答应你们,我一定带了我的部下打到常州去,与常州解围。现在你们可以起来说话。”
“有了将军这句话我们放心了,”姚让三人站起身,“我们受常州数十万百姓委托出来求援,若是带不回援军,我们有负委托。常州城里二万义军对抗十余万鞑子,已经达数月之久。我们手中只有刀枪、木棍,箭矢已经射尽,还得拾起敌人射来的箭矢射回。面对如狼似虎的敌人,我们毫不畏惧,浴血奋战,坚守孤城,没有一个人有投降的意思。可是我们真的筋疲力尽了,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常州已经危在旦夕。人们日夜盼望救兵到来。现在好容易请得一支人马,指望能去解围,救得常州人民于水火之中。可是今天打的一仗,张将军一见到敌人就不战而逃,尹将军拦都拦不住,真是令人寒心。我们看出只有尹将军是可靠的。特此夤夜前来恳求尹将军以常州数十万生灵为念,明日就提兵前往。”
尹玉打断他的话说:“你们的意思我明白,是要搬兵去解围。我本来的想法同你们一样,救兵如救火,巴不得立刻打到常州城下去,但是我现在的想法变了,我不急于前去了。”
“啊!那是为什么?”姚让三人大吃一惊。
“你们今天吃饭没有?”
“没有,一天都没有吃。”
“饿不饿?”
“不饿。”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不饿我饿,我的兄弟们饿。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是饿兵不堪驱使。今天我也一天没有进食,到晚上饿了,又没有可以吃的,让我猛然想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确实是有道理。所以明天我不急于进兵,要先去筹集粮食。”
“将军之言确乎有理,可是将军是否想过常州人民望眼欲穿,将军一旦出现在城下会对他们是多大的鼓舞?”
“请足下告诉我,常州积累有多少粮食?被围困数月还剩多少粮食?我们兄弟进城可以拨多少粮食供给我们?”
姚让三人面面相觑。
“所以道理不言自明,我们一定要带了粮食进城。无锡素有粮仓美誉,现今粮食收获不久,征集当无困难。我们要尽快收集粮食,不仅是自己吃,还要送到常州城中。我决不食言,足下放心。”
张弘毅下岗后回到帐篷,在黑暗中钻进铺在地上的潮湿的被子,似乎还没有睡熟就被人叫醒,是朱庆在推他。他惊醒过来立刻就很清醒,帐篷里已经没有人了。朱庆飞快地穿衣结扎,挂上佩刀和箭袋,口里催促他。他也迅速穿戴好,随朱庆钻出帐篷,站到队列里。这时候他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战鼓声。
队伍集合好后便被带出营房,跑步来到一片开阔地,成队列展开。第一排是藤牌兵,第二排和第三排是弓箭手。张弘毅、朱庆等是枪兵刀兵,排在后面。他看到尹玉骑着黄骠马在队伍前面,左右有几位骑马的将军。在他们赣军的右前方严阵以待的是朱华将军率领的广军,两军相距不足百米。
张弘毅看这里不是适合打仗的地方,左面是水稻田,右面是宽阔的运河,如果打败了将无处逃生。而开阔地无险可守,适合蒙古骑兵的冲击。张弘毅读过兵书,懂些军事常识,看了这地形不禁心里发虚。昨天朱华将军要修筑工事,遭张全拦阻,现在全军**在野地,按张弘毅看来,就像一头牛被捆绑了放倒地上任人宰割一样。
正前方二百米的地方大群的敌人在布阵,随着旌旗的晃动,数千人马在迅速移动,安静极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那份安静的气氛却沉重地压迫到宋军的阵地上来。
天很阴沉,乌云低压,寒风凄厉,张弘毅感觉衣衫单薄,风直接流过肌肤。他微微颤抖,控制不住。这样会让人误以为他是胆怯,他对自己感到很气愤。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可能只是有些紧张吧。
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住他的肩头,他一看是陈普咧着厚嘴唇对他笑。张弘毅浑身一松弛,对他摇摇头,摆脱了他的手臂。
敌人列阵已毕,正中是步兵,两侧是骑兵。他们对朱华的广军发动攻击,箭矢如飞蝗落入阵中。有些人倒下了。数巡箭过后,敌军的骑兵呐喊着冲了过来。宋军用密集的箭击退他们。敌军的骑兵向两侧散开,让步兵冲了过来。尽管有很多步兵被宋军箭矢击中停住了脚步,但仍有大量的步兵攻到了宋军的阵地前。双方开始短兵相接的战斗。
尹玉大声鼓动士兵。他巨剑一挥,策马冲在前面,率领赣军从敌军侧后方包抄上去,与广军合击敌军。敌军见形势不妙,立即撤退。宋军趁势随后掩杀。敌军为后队接应回去。双方回归各自阵地。
张弘毅紧张的情绪松弛后,受到战场气氛的刺激,转而浑身燥热,血脉偾张。他听到冲锋号令,就提了刀跟在尹将军的马后向前跑。入伍以来他一直想到的就是打仗,打败敌人,赶走敌人,而现在就是打仗的时候了。他向前跑,听到呐喊声、惨叫声、刀枪的撞击声、急促的战鼓声。他向前跑,看到士兵的拼杀、刀的挥舞、血的迸溅。他向前跑,原野上一两千人厮杀成一团,他呐喊着冲了进去。
张弘毅意识到朱庆和陈普都不离他左右,被敌人冲散了又迅速靠拢来,他也尽力支持,配合同伴。他们保持五人为一组,背靠背对外作战,互相保护。
顾玉杼和李时龙在一组,冲向敌兵最多的地方。顾玉杼一刀打掉了敌兵的刀,紧接着又一刀劈下,敌兵用胳膊来挡,被齐刷刷地砍断,发出惨叫。顾玉杼看到血不是流下来,而是向上喷了出来,溅到他脸上、战袍上,他吓了一跳。略一发呆,肩头就挨了一棒,让他惊醒,不敢再分心。又砍倒几个敌兵后,他感到自己虽然武艺高,却禁不住敌兵多。人不是铁打金刚,会筋疲力尽。这首次战斗经历虽没有让他平生豪气稍减,却也不会再瞎夸海口。
敌人见势不妙,立即撤退,宋军追击受阻,回到自己阵地。朱华的广军与尹玉的赣军并肩列在一起。他们还没有得到休整,敌人又发起了一轮攻击。张弘毅看出敌方只是用了少数兵力进行骚扰,主力并没有动,而且打头阵的是投降过去不久的宋军,战斗力不强。敌方发起轮番的攻击,目的明显是让宋军不能休息,不能吃饭,待到宋军疲惫,战斗力减弱,再出动主力给予致命的打击。朱华组织了几次反攻,却冲不动敌方的阵脚,徒自增加伤亡,后来就只守不攻,完全是被动挨打。
战斗从早上打到中午,从中午打到傍晚。宋军不得休息,不得救治伤员。重伤员血流尽,在痛苦呻吟中死去。轻伤员站立起来继续战斗。最糟糕的是他们两天没有进食,没有饮水,忍受着饥渴进行拼杀,作困兽之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将领们知道,胡乱撤退,士无斗志,只顾逃命,被敌军一阵追杀就是全军覆没的命运。他们商议决定待天黑以后悄悄撤退。可是形势不按他们布置发展。
天色昏暗下来。战斗还在继续进行。张弘毅在抽箭射击敌人,忽然听到周围发出惊叫,见到有人到处乱跑。他正想站起身一看究竟,被陈普扑倒在地。陈普压在他身上,背部立即中了箭。箭洞穿他的胸膛,血流下来,流到张弘毅身上。陈普没有呻吟,厚厚的嘴唇咧开,似乎还在笑。张弘毅没有推开他,反而将他抱紧,眼泪夺眶而出。
这阵混乱由敌军的偷袭造成。他们正面佯攻,却派后军绕道来山后进行偷袭。守卫后山的张全一直按兵不动,见敌军来了,故技重施,又弃了阵地逃跑。他带了他的部队跑到运河,抢占民船,让他们划去对岸。
赣军的裨将曾全、胡遇、谢荣、曾玉等见状也率所部逃遁,引起混乱。尹玉大声呼喊,策马冲到前面,挥剑杀了两名逃兵才阻止住了逃跑。他知道只有击退偷袭的敌军才能让士兵安定下来。他组织抗击来自正面的攻击与来自背后的偷袭。正是由于他们挡住了敌军,才使得张全有时间逃到船上,而正是由于张全的逃跑才使得他们腹背受敌,陷于绝境。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诡异。
见偷袭成功,敌军发起了总攻。骑兵步兵排山倒海呼啸而来,将宋军团团围住。宋军尽管人困马乏,仍然奋勇杀敌。他们究竟是处于劣势,伤亡急剧增加。朱华较早战死,其他将领也一个个倒下。
宋军不支,纷纷向运河逃窜。有的人跑到水中,游去张全的船边,想从船舷爬上船。意想不到的是,张全不仅不援助他们反而命令士兵用刀削他们的手指,砍他们的手臂,阻止他们登船。士兵们惊叫着落入水里,他们的血染红了河水,筋疲力尽的他们被水卷走了。
顾玉杼、李时龙撤退得比较迟,他们游到河里的时候听到惨叫声,看到张全指挥手下士兵砍自己士兵的情状,又是绝望,又是气愤。顾玉杼高声怒骂:“张全,你个狗杂种,老子要杀了你!”
他们游了回来,不过他们筋疲力尽,上不了岸就被河水冲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