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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苏轼的文艺美学思想02(第2页)

苏轼后半生极喜柳宗元诗,将柳诗与陶诗并提。柳宗元有一首《渔翁》诗云: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1161]

惠洪《冷斋夜话》记苏轼评此诗:

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1162]

惠洪记下的这段评论,影响至为深远,不但《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转引其说,且被南宋人取以注释柳集[1163]。其主张删去诗末二句,严羽《沧浪诗话》从之,以为“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而刘辰翁则提出异议,以为当存,后来李东阳、王世贞、章士钊皆主存,胡应麟、王士禛、宋长白、沈德潜皆主删,议论可谓纷纭不一[1164]。至于“奇趣”说,则有清人吴乔的阐发:

子瞻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此语最善。无奇趣何以为诗?反常而不合道,是谓乱谈;不反常而合道,则文章也。[1165]

吴乔将诗与文章异观,未必符合苏轼的原意,但他对“反常合道为趣”的理解,甚有可取之处。所谓“不反常而合道,则文章也”,实指没有诗意,而“反常合道”,就是以审美的方式把握世界,直达本原。以故,苏轼讲“诗以奇趣为宗”,实是抓住了诗的“诗性”,即审美本性。他认为陶、柳之诗就有这种“奇趣”。

南宋人吴沆撰《环溪诗话》,把柳宗元这首《渔翁》诗称为“赋中之兴”,理由是:“渔家诗要写得似渔家……又要不犯正位。”[1166]即谓其既写出了渔家的真面目,故是赋,又“不犯正位”,不直说义旨,故是兴。照此说来,柳诗最后两句直说“无心”义旨,犯了正位,固可删去。令人关注的是,“不犯正位”一语正是注陈师道诗的任渊对陈诗的评价:

读后山诗,大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1167]

陈师道是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也是受苏轼影响很深的作家,其作诗“不犯正位”,其实就相当于苏轼说的“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如此作诗,当然“切忌死语”。所以,我们认为苏轼的“奇趣”说也是江西派“活法”说的先声[1168]。至于严羽《沧浪诗话》所标榜的诗有“别趣”说,不过就是“奇趣”说的翻版。就揭示诗的审美特性这一点说,“奇趣”“活法”“别趣”并无多大的差异。不过,苏轼是以此为批评的标准,严羽却以此为创作主张,就显得取径太窄了。严羽的说法在明清批评界的影响非常大,苏轼删柳诗一事也常被讨论,却似乎没有人把两者联系起来。

与“奇趣”相关的,还有“至味”一说。苏轼以“趣”评柳诗,也以“味”品柳诗:

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1169]

按此所谓“中边”,参照“外枯而中膏”一句,可知“中边”就是“中”与“外”,即诗歌的审美趣味与语言风格。苏轼语意原较明白,似不必另参龙树的“中观”佛学,那反又说不到切实处。唯其所引佛说,《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转引之,何异题《环溪诗话》卷首也以“譬如食蜜,中边皆甜”论诗,所以必须加以阐释。此二语见《四十二章经》第三十九章:

佛言:人为道,犹若食蜜,中边皆甜。吾经亦尔,其义皆快,行者得道矣。[1170]

此盖以蜜味的“中边”,比喻经文和经文讲的“义”,与苏轼将以比喻诗歌的语言风格和审美趣味,义理正同。

那么,“味”何以有“中”有“边”呢?兹引苏轼说“味”的几段文字于下:

达与不达者语,譬如与无舌人说味。问蜜何如,可云蜜甜。问甜何如,甜不可说。我说蜜甜,而无舌人终身不晓。为其不可晓,以为达者语皆应如是,问东说西……更相欺谩。[1171]

我观大宝藏,如以蜜说甜。众生未谕故,复以甜说蜜。甜蜜更相说,千劫无穷尽。自蜜及甘蔗,查梨与橘柚。说甜而得酸,以及咸辛苦。忽然反自味,舌根有甜相。我尔默自知,不烦更相说。[1172]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1173]

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1174]

恰似饮茶甘苦杂,不如食蜜中边甜。[1175]

观此数段,苏轼之意可以了然。他是用蜜的甜,来喻诗的“至味”。甜不可说,喻之以蜜仍不晓,须广举甘蔗、查梨、橘柚等甜物,甚至其他非甜之物,令有舌者尝尽众味,酸咸苦辛都尝过了,默然自悟甜为何等之味。诗也是如此,其“至味”无法抽象地写出来,须令作者以空静之心,“了群动”“纳万境”“走人间”,诗笔无所不到,咸酸等味无所不具,才能传达出“中有至味永”。这“至味”当然并非咸酸苦辛,而在“咸酸之外”,却也非尝尽咸酸不可得。以故,就“味”而言,“咸酸杂众好”乃是“边”,“中有至味永”就是“中”。苏轼说“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即谓众人仅知味之“边”,而不能品知其“中”的“至味”。此又就鉴赏而论。创作时,不能离盐梅之咸酸而空说“至味”,问东说西,更相欺谩;但鉴赏之要,却贵在品得“咸酸之外”的“至味”。柳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其诗“味”之边虽是枯淡,其“中”却有“至味”,其语言风格虽是简古,却因具有“至味”而品之愈觉纤秾。这就是读柳诗必须“分辨其中边”的道理。然则“中边皆甜”者又如何?诗之无“至味”者,犹如茶,徒然杂有苦辛,此“中边”皆不甜者;诗之有“至味”者,如柳诗,要从枯淡中品出来,如其他的诗,可能要从“咸酸杂众好”中品出来,此皆“中”甜而“边”不甜,有待于读者分辨其“中边”者;若“中边皆甜”,则“至味”彻及全诗,尽善尽美,那恐怕只有“佛说”的境界可以当之。所以,“中边皆甜”之境,实只空标其理,可以存而不论的。真正的要点在于读诗应由“边”而至“中”,识其“至味”。

不用说,柳诗的“至味”,就是柳诗的“奇趣”。以“趣”“味”说诗,虽不始自苏轼,但标举陶、柳以论“趣”“味”,却是他的特识。与其“略形传神”论及对于“士人画”的标举一样,皆是在文艺的审美本性上独具只眼,而为后人所乐于继述。

从体现在“苏氏之道”中的美学内涵,到强调创作主体“与造物者游”以创造真与美自然结合的饱满形象,再到文艺的审美本性的揭示,在苏轼的哲学美学、文艺创作论与鉴赏、批评中,可以看到一种关于“美”具有独立价值的观念,在他的思想中已逐渐形成,并占据崇高的位置。在苏轼之前的历史上,不曾有过如此丰富而系统的文艺美学思想,在他的同时代,其他批评家的言论也没有如此全面、深刻、明确者,因此,他无疑是那个时代里我国审美文化发展的导航人。他提出了许多杰出的艺术创作命题,确立了一系列前世未有或虽有而不够明确的批评概念,并与其哲学思想融为一体。他重新评价了一系列前代的文艺名家,又以他的特识表彰了一批本不被人重视的作家作品,为此后的文艺发展树立了新的学习典范。他的这些具有极大创新意义的成果,大都为后人继承,影响广泛而深远。这种创新,使中国审美文化在此后呈现出明显不同于前代的面貌,造成了审美文化的一次历史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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