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苏轼并非不取墨笔勾勒、敷采拂淡之画,但看起来北宋人对这样的画法比较反感,黄庭坚就觉得这样画不出“韵”。苏轼把吴道子和王维的画进行比较,也认为吴道子犹属画工,而更赞赏王维的画法,即用墨笔直接撇出形体。这就是所谓“墨竹”,画法至此才与书法相通。宋以后的“国画”,直接用水墨造形,与唐画的勾勒敷彩判然两途。大概这个技法上的突破,是从画竹开始的(因为竹的节干枝叶最接近于书法形象),以后逐渐推广至别的题材,随之发展出丰富的表现方法如皴、点等。然而,这也不仅仅是绘画技法上的革新,还联带着绘画艺术观念上的革新,即从写真转向写意,也就是“文人画”的观念在此形势下产生。苏轼正是在理论上提出“士人画”(即后来所谓“文人画”)的第一人。他的绘画创作也贴合着这样的发展方向。在凤翔开元寺“循壁终日”的经历,无论如何是重要的,因为他在这里发现了师法的对象:王维的墨竹。自从苏轼表彰王维以后,王维就成了“文人画”的祖师。
苏轼子瞻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余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运思清拔,出于文同与可,自谓“与文拈一瓣香”。
从这里可见苏轼继承文同的画法,而更发展了写意的风格。
不过苏轼的画作传世的绝少,我们只好从历史记载中看他所画的内容。南宋邓椿《画继》云:
苏轼字子瞻,眉山人,高名大节照映今古,据德依仁之余,游心兹艺。所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作墨竹,从地一直起到顶,或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耶?”虽文与可自谓“吾墨竹一派在徐州”,而先生亦自谓“吾为墨竹尽得与可之法”,然先生运思清拔,其英风劲气来逼人,使人应接不暇,恐非与可所能拘制也。又作寒林,尝以书告王定国曰:“予近画得寒林已入神品。”虽然,先生平日胸臆宏放如此,而兰陵胡世将家收所画蟹,琐屑毛介,曲畏芒缕,无不具备,是亦得从心所欲不逾矩之道也。[1018]
这里评述了苏轼的四个作品,一是“枯木怪石”,一是“墨竹”,一是“寒林”(可能也是墨竹),一是“蟹”。但我们怀疑邓椿是否见到过这四个作品,因为他的评语都是抄来的,前两个是从米芾的《画史》转录,“寒林”见于苏轼尺牍[1019],“蟹”见于晁补之《跋翰林东坡公画》一文[1020],邓椿只是将几段评语串联起来而已。不过苏轼画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一些,其中“寒林”或即“墨竹”,“蟹”似是工笔,今亦未见,唯“枯木怪石”今存一幅,谈艺者皆推为绝无仅有的苏轼真迹,抑或就是米芾所见、邓椿所录、苏辙西轩屏风上张挂的那一幅?
苏轼确实爱画枯木、怪石,孔武宗曾作《东坡居士画怪石赋》《子瞻画枯木》诗[1021],可见一斑。为什么石要怪,木要枯呢?一方面是便于以墨来造其形,这是将“墨竹”之法用于别的题材时所作的创造。后世的“国画”,画石都有些怪,画木也多作老干枯枝,盖亦与画法有关,大概欲画端方平正、蓊郁润泽者则不免于勾描,此为苏轼所不喜。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是为了增强写意性、抒情性。孔武宗记苏轼画怪石时,感到“吾之胸中若有嵬峨突兀,欲出而未肆”[1022],米芾、邓椿也认为“如其胸中盘郁也”。其枯木“枝干虬屈”,充满张力,也是为了表现画者的内在力量。这与他画“墨竹”时“从地一直起至顶”颇为同趣。无论是所画的形象还是用笔的方法,都成为主体情怀的表现。对于苏轼来说,画枯木、怪石、墨竹,乃是特别的抒情手段,而且其抒情风格是豪迈的,故观者觉其“英风劲气来逼人”。从现存的《枯木怪石图》,也很容易看出这种鲜明的风格。在苏轼的诗歌创作中,此种风格属于他任职的时期,而见于记载的苏轼绘画,也主要作于翰林学士任上。
从苏轼一生的书迹,不难看出发展的阶段性。虽未易以年月分断,但大致早年追摹晋人,字体妍丽,风神俊爽,笔画也细致流畅;中年遍参唐人笔法,掣笔甚为有力,用墨也较丰,点画肥厚,劲锋溢出,而字体也变得稍扁,虽不失妍丽,但可以观察到字体与笔法间的张力,如黄庭坚所谓“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虾蟆”[1024],唯醉后之作有顺笔而行,痛快淋漓者;至其晚年作品,则笔力能沉着于字画形体之中,颇见雄劲洒脱,而字体亦从有意构巧转为渐近自然,盖已臻得心应手之境,有“一篇神行”之妙。其于书法创作,可谓功随年进,老而弥笃,以唐人笔法造晋人风韵,为行书艺术提供了一种典范。
对于苏轼书艺之进展,始终以行家眼光热情关注的,就是并世的大书家黄庭坚。他是苏轼书法的最早一批评论者中留下批评文字最多的,其批评也最具权威性。他经常分早、中、晚三期评论苏轼书法,如:
东坡道人少时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浩)。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乃似柳诚悬(公权)。中岁喜学颜鲁公(真卿)、杨风子(凝式)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邕)。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数百年后,必有知余此论者。[1025]
东坡书如华岳三峰,卓立参昂,虽造物之炉锤,不自知其妙也。中年书圆劲而有韵,大似徐会稽(浩);晚年沉著痛快,乃似李北海(邕)。[1026]
东坡先生晚年书尤豪壮,挟海上风涛之气,尤非他人所到也。[1027]
东坡少时观摹徐会稽(浩),笔圆而姿媚有余。中年喜临写颜尚书(真卿)真、行,造次为之,便欲穷本。晚乃喜李北海(邕)书,其毫劲多似之。[1028]
东坡晚年书,与李北海(邕)不同师而同妙。[1029]
由于书法艺术强调作者用笔的功力,故书法批评中例将一个作者分前后期或早中晚期来作评论,又由于黄庭坚作评论的时间不同,故他对苏轼书法创作的分期有些参差,如学《兰亭》在“少时”,似徐浩则或说在“少时”,或说在“中年”,似李邕也或说在“中岁”,或说在“晚年”。造成这种参差的原因,也在于“少时”“中岁”“晚年”皆为模糊概念。但大致整理一下,可以归纳为三个阶段:学《兰亭》最早,似李邕为晚,中间则遍学唐代诸家如徐浩、颜真卿、柳公权及五代的杨凝式等,但也有一个从似徐浩到学颜真卿的过程,因为徐浩的“姿媚”与《兰亭》有联系,颜真卿又与李邕同为“豪壮”,而徐浩又有“圆劲”的一面,与颜真卿有联系。《兰亭》——徐浩——颜真卿——李邕,这大概就是黄庭坚勾画的苏轼书法艺术发展的过程。
问题在于,苏轼本人对黄庭坚的评论有所异议。说他学《兰亭》、学颜、似李邕,他都接受,但他拒绝承认自己的书法与徐浩有关。《自评字》云:
昨日见欧阳叔弼,云:“子书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觉其如此。世或以谓似徐(浩)书者,非也。[1035]
后来其子苏过也说,他父亲“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俗子初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1036]简直把黄庭坚也归在“俗子”之列了。可是,关于苏轼的书法有似于徐浩的观点,黄庭坚却是一直坚持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认为,不能简单地凭苏轼的自述来否定黄庭坚的说法。黄庭坚曾这样评价徐浩:
可见他所取于徐浩的,在于其笔法豪劲有力。“稚恭”是晋人庾翼,徐浩所乏的是晋人的风韵。黄庭坚以徐浩比拟苏轼,主要也是就笔法而论,《跋东坡水陆赞》云:
东坡此书,圆劲成就,所谓“怒猊抉石,渴骥奔泉”,恐不在会稽之笔,而在东坡之手矣。[1038]
这也是夸奖苏轼在笔力上的进步。不过,若单就笔法而言,颜真卿、柳公权、杨凝式等当然更值得学习,但徐浩还有另一长处,就是他也追求字体的姿媚,而且其字形较肥,将以比拟苏字,并非太不合适。黄庭坚正是看到了苏轼在书法上是“字”“笔”兼重的,所以屡次比作徐浩。当然,李邕也被认为是“字”“笔”兼重的,苏轼更喜欢人家把他比作李邕,而在黄庭坚看来,徐浩、李邕、苏轼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题东坡小字两轴卷尾》云:
此一卷多东坡平时得意语,又是醉困已过后书,用李北海、徐季海法,虽有笔不到处,亦韵胜也。[1039]
所谓“韵”,是就字体而言的。徐浩之“韵”虽不及晋人,但毕竟也试图运用笔法来创造妍丽的字体,与李邕、苏轼同辙。可以注意的是,黄庭坚也批评他们有“笔不到处”,即在追求字体时妨碍了笔法。这也不错,“字”与“笔”是有一定矛盾的。黄庭坚自己学习唐人笔法甚力,但其字欹侧取妍,也是为了“字中有笔”,两不偏废,所以他对两者之间的矛盾,是有深刻体会的。苏轼尝批评其字如“树梢挂蛇”,黄庭坚反讥苏字如“石压虾蟆”[1040],说明无论作瘦字、肥字,皆有“字”“笔”矛盾造成的困境。比较而言,黄庭坚是更强调“笔”的,他说:
余尝评东坡善书乃其天性。往尝于东坡见手泽二囊,中有似柳公权、褚遂良者数纸,绝胜平时所作徐浩体字,又尝为余临一卷鲁公帖,凡二十许纸,皆得六七,殆非学所能到。[1041]
他对苏轼遍学唐人笔法,给予积极肯定,同时,他认为苏轼是天生能解笔法的,一学就善。对于苏轼因“字”而妨“笔”,“作徐浩体字”,实际上有所不满。所以,他喜欢赞扬苏轼醉后写的字,此时作“字”之意略松,笔力天挺,如《黄州寒食帖》,便突破了“石压虾蟆”的扁字体,一任笔力所至,清雄豪放,沉着痛快,而又不坏字体,自然成妍,具有超逸的韵味,他认为“诚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1042]。后世亦多将此帖推为东坡行书第一。苏轼自己也说过:“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得意似杨风子,更放似言法华。”[1043]按蔡襄字体妍丽,杨凝式有颜鲁公笔法,“言法华”即释志言,史称其“居东京景德寺,为人卜休咎,书纸挥翰甚疾,字体遒劲”[1044],可见苏轼所谓“放”,盖指笔力超迈足以摆脱字形束缚的境界。没有“笔”的“字”不过是一番做作的媚态,有“笔”才有精神,有生气,将“字”写活。“笔”确实是更重要的。然而,如此强调“笔”,是有一种自信为基础的:即相信自己在以“笔”造“字”时,无论怎样“意造”都不会太无风韵。倘若一味只讲笔法,没有字体的风韵,那是要被苏、黄贬为“书工”的,因为笔毫的运动规律是一个熟能生巧的工匠足以把握的,但运用笔法以创造具有艺术风韵的字体,却必须是具有审美修养的文人才能做到的。故苏、黄虽然在“字”“笔”矛盾时强调“笔”更为重要,但总体上仍追求两者的统一。苏轼自云:“东坡平时作字,骨撑肉,肉没骨。”[1045]此处“骨”即指“笔”,“肉”即指字。他评欧阳修书,曰“笔势险劲,字体新丽,自成一家”[1046],也是从“笔”“字”两方面来作出肯定。可见,“字中有笔”确实是他的自觉追求,就此而言,黄庭坚将他比为徐浩、李邕,是并不错的。
(东坡大字)虽时有遣笔不工处,要是无丝毫流俗。[1047]
翰林苏子瞻书法娟秀,虽用墨太丰,而韵有余,于今为天下第一。[1048]
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1049]
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1050]
余尝论右军父子翰墨中逸气,破坏于欧、虞、褚、薛,及徐浩、沈传师,几于扫地,惟颜尚书、杨少师尚有仿佛。比来苏子瞻独近颜、杨气骨。[1051]
类似的话不一而足,明显地将体现于创作中的主体的精神气质、审美趣味看得高于笔法、字体。黄庭坚以此肯定苏轼书法得晋人风韵,近颜、杨笔意,无俗气,为当代第一。而且,在这一点上他也贬低了徐浩。在他看来,就“字中有笔”而言,苏轼是学徐浩的,但精神气质不同,所以,对于其晚年的艺术境界,他用李邕来作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