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词会带我们进入一种莫名的闲愁中,走不出来。它用一种魔力直击人心,让你沉浸其中。整首词很轻、很柔、很淡,像一个迷离的梦境,一不小心就会将它打破。在漠漠轻寒中走上小楼,清晨的天有点阴,一副慵懒的样子,好像到了秋的边缘。人在淡烟流水的画屏后,看自在飞花,轻柔迷离如梦;看丝丝点点的雨,剪不断理还乱如愁。“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以具象喻抽象,这自在飞花、无边丝雨,原来只是她的梦、她的愁的具象而已,它迷离飘忽而又无边无际,人在其中,深深沉溺。就像在某个春天的黄昏,你走在无边花雨下,心里充满了恍然如失的感受,说不清也道不明,它到底是什么。
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这首词作于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他将被贬往杭州作通判,临行前,他重游汴京金明池,感慨万千,他似乎将一生之愁都浓缩在了这里。这时的“愁”,已不是女性的“闲愁”,而是具体的别离之愁。
西城杨柳弄春柔,无法直接译出来,你体会了“弄”字的多情抚爱,你就能体会到春之柔情,就像此刻泛起在她心中的离忧。她想起了当日离别的场景,朱桥边的杨柳曾经多情地系住了他的归舟,水仍在流,柳仍在深情抚弄,大地在,山河在,你已不在,一切皆是空。
韶华不会为谁停留,时光如刀,雕刻着她的容颜,也雕刻着她的心,皆是幽微的褶皱。恨悠悠。飞絮落花满天漂泊,是她的愁,春江都化作泪,也流不尽许多愁。
这是多情的女子在告别她的情人,还是多情的秦观在告别他的青春旧梦?告别他的整个曾经?别了,汴京;别了,我的青春我的梦。这是他的初次贬谪,显得如此眷恋而情深。他不知道,后面的人生路上,还有比这更持久更频繁更遥远的告别,这颗敏感的心,又该如何承受?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因这首词被人称为“山抹微云”秦学士。词的意旨写送别。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一抹一连的大写意,铺开了送别的万里江山。城门楼外时断时续的号角声,那是为你我奏响的离歌。多少旧欢前尘如烟霭般迷离,纷纷抖落在眼前。回忆又有什么用?山川草木本无情,斜阳寒鸦又怎解离人心中的愁苦?
是时候,对这段情作一个了断了。就像两个濒死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对离分的恐惧化为疯狂的**。暗解香囊、轻分罗带的销魂,引领着人暂离凡尘,抵达永恒之境。自此后,你我各自转身。
转身,即是天涯。
我,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你,襟袖上空惹啼痕,高城上望断黄昏。一“谩”一“空”,一种相思,两处徒劳。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这个人世上,谁又能做得了谁的主?只有忘却,只有将这段回忆压在心底。除了忍受,我还能做什么?
据说秦少游因“山抹微云”红极一时,众人传唱。一次,一个文人酒席间饮至半醉,击节唱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他旁边的一个伶人道:“乃谯门,非斜阳也。”
从这段野史中可见秦观在当时女歌伎当中受欢迎的程度。不错,他就是当时一代青楼女子心中的偶像。因为秦观长得儒雅清秀,有着做风流才子的仪容。因为秦观词名够大,适合歌女自抬身价的需求。更因为他多情率真,懂得女人心而且温柔。
所以,有关他与女人的浪漫传说很多,他的许多词作也被视为爱情的谜题。如那首《水龙吟》中的“小楼连苑横空”“玉佩丁东别后”,藏着他迷恋过的歌伎“楼东玉”的名字。《南柯子》中“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藏着一名叫楼心儿的歌女。《虞美人》中“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藏着以心相许的贵妇“碧桃”的名字。《御街行》为“箜篌姑娘”的艳遇而作。最让他痛悔的是这首《青门饮》:“风起云间,雁横天末……”,曾许诺一夜缠绵后给她天长地久,却终因诸多无奈食了言。而她仍然一往情深地守着那份誓言,闭门谢客,当她得知秦观死于滕州的音讯后,居然披着孝服,赶了几百里路,在他的棺前,抚棺三周,举声一恸而死。
这样一个长情的女子,从秦观生命里走过,已足可告慰他失意落寞的灵魂。只是秦观知道,自己当不起。或许是命不自主,谁又能动不动就说到永远呢?或许是太过脆弱,心灵承受不了一份天长地久带来的重压与束缚。而这首《鹊桥仙》,或许正是他内心深处对情感的告白,也算他对自己的开脱吧。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七夕,是牛郎织女久别重逢、一慰相思的日子,也是民间的乞巧节。这个深夜里,仰望天空。天空中的云锦,是织女的巧手织就的吗?云河里,有偶尔飞动的流星,划过静谧的天宇,仿佛在传递着牛郎与织女的离恨。银河再迢递,也抵不过相思泅渡。在这样秋风白露的良夜,相逢一次,不但抵得简直还胜过人间的无数次了。可相见太匆匆,他们温柔的感情就像天河中的水那样永远长流,欢会却是如此的短暂,简直像做了一场梦。渴望太久的东西,一旦拥有,人难免会有恍然如梦的感觉。这个梦,不过是害怕失去的心理幻觉。长长的离别只换来短短的重逢,深深的情感敌不过浅浅的银河,怎么忍心去看要往回走的那条路呢?一个“忍”字,万千不舍已在其中。
该怎样安慰不舍的灵魂呢?他这样说: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否定了朝欢暮乐、如胶似漆的庸俗相守,歌颂了天长地久的忠贞不渝。既然有情而别离、相望不相亲是他们无力改变的宿命,那么,用一个天长地久的美好幻象来告慰世人又有何不可?
相爱是两个人的天长地久,相思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如果有可能,这世上更多的人会选择实实在在的朝暮而不是虚无缥缈的长久。因为,这世上最长情的告白,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
三当贬谪来临时
接二连三的贬谪来了,人生中的嶙峋渐次展开,这是一个考验意志的时刻。如果你没有强大的意志和它死磕,在逆境中学会坚持,就得学会放下,在妥协中选择驯服。
他也曾仰慕陶渊明的安贫乐道、超然物外,也曾寄情诗酒,也曾试着追随释道,以求得心灵的自由。可他最终不能自释,悲苦不振,最终没能坚持到转机来临、重返汴京的那一刻。
他的愁苦越来越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