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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在路上1965200702(第3页)

他在长江大桥跑来跑去,从龟山到蛇山,在蛇山上他面对长江,背诵了毛泽东的另一首诗:“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时代把领袖的诗送到他嘴边,是的,这个更上口,更让他充满豪情。只可惜他没有见到黄鹤楼,1958年建长江大桥,黄鹤楼拆了。他一路行到江边,脱了衣服就跳入长江游起来,所谓畅游,这就是畅游呢,他心心念念。七月初,武汉已经极热,江面风平无浪,一伙人在横渡长江。他沿江边游了一百多米,然后心满意足上了岸。从此,“游过长江”成了他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大壮举。

到郑州住了一日,去二七广场转了转,无甚兴味。之后去西安,半路又在洛阳落车**,这次他们住了旅馆,每日六角住了三晚,不算便宜。洛阳的亲戚请吃了一种用豆浆煮的面条叫浆面条,还饮到了胡辣汤,此外还有炒土豆丝和馒头。龙门石窟,黄河边石窟里凿的佛像惊到了世饶。他打听了函谷关,但没去成。到西安又住了两日,大雁塔小雁塔都看了。兰州,再次见到著名的黄河,他又畅游了一铺。水有点凉,当然也浑浊,还见到了羊皮筏,一只只羊皮吹得鼓鼓的,像杀猪刮毛时吹猪。

终于到达乌鲁木齐,找到有亲戚的百货站,落下了脚,有饭吃,有床睡觉。这么遥远的地方他竟然到达了,他生出了些感动,是为了自己。他文艺青年的心又开始萌动了,勃勃然,一些诗句似乎要冒出来,抑制不住地想要写信。他想起学过的中共党史,毛泽民被盛世才杀害,就葬在乌鲁木齐的人民公园。他去公园找毛泽民的墓,导游图上没写,不过居然找到了,真的有只墓。

正是葡萄收获季,百货站也有葡萄架,天黑得迟,九点多钟天还是亮的,葡萄架底有桌凳。他们坐在葡萄架下,就着天光吃葡萄。

过了一个星期,百货站有货车去伊宁运货,他们搭上了便车。路过一个叫乌苏的地方,乌苏人不洗澡,他们几个要洗。几个人搭了伴,穿着短裤提上桶去广场水龙头接水淋身,水淋在身上,水花四溅,乌苏人围观,人人兴奋:快看快看,老广往身上淋水呢。祖国真是辽阔啊,一个地方的平常事,到另一处就成了新鲜古怪的奇观。

就到了伊宁,在一个叫绿洲旅社的地方住落。

世饶这个热爱写信的人,从海南到西北,带着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浪漫主义斜穿了大半个中国,一路上他的信在心里翻滚着,一浪一浪要溢出来,无数的风景和心情,它们要飞奔,要飞上天的。

一群白色的鸟,也许是白鸽,它们在他的胸口扑簌簌破胸飞了出来,幼时那些黑麻麻的乌鸦不见了,四川的浓雾缩到某个角落,天蓝得耀眼,无限透明的湛蓝,他真舒爽呢。这个时代,人人捆在单位里,或者工厂生产队,只有他,从海南岛**到新疆伊宁。一路上,每到一个城市他就要写一封信,这时径,他的通信对象已不是赖胜雄,改成了侄女罗海宁。

“海宁,再次向你问好,我在离开海南北上途中在湛江、柳州、长沙、武汉、郑州、西安、兰州、乌鲁木齐等城市都给你寄了信,你都收到了吧?我的地址不固定,无法收到你的回信,当然不能怪你。现在我是在新疆西部和苏联相邻的一个边境城市——伊宁市给你写信。从伊宁到外邦的著名城市阿拉木图比到乌鲁木齐还要近很多呢。我现在坐在伊宁的绿洲旅店楼上的一个房间,写到这里我抬头眺望窗外:高耸的白杨树在街道两旁巍然屹立,成群结队的哈萨克族姑娘正穿着美丽的彩裙罩着闪光的头巾从街道走过,身后留下她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再向远处看,一座座终年积雪的山峰,在耀眼的阳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芒。伊宁比乌鲁木齐还要整洁美丽,它坐落在美丽的伊犁河畔,伊犁河向着另一个国家苏联流去,一直流入巴尔喀什湖。请你打开中国地图看看吧,我现在写信的地方离你居住的广州市是多么遥远,无比遥远,在地图上,它就在北纬四十四度偏南,东经八十一度偏东。在可能的情况下,我希望你能经常就你的思想和生活同我谈谈。我关心你的进步、成长、前途和幸福,不管是快乐还是苦闷,我都想和你分享,你还很年轻,今年才二十岁,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年华,你应该有志气,有信心去开辟一条新的生活道路……”

他对自己的文采甚是满意,抄了一份寄出,底稿保存。

他们到了特克斯县的东方红牧场,之前说牧场招人,到了却已招满,不再招了。朋友的饭蹭了几日,总不是个办法,因闻打猎采药有人收购,又闻天山多有马鹿、北山羊,还有兔子野鸡,三个人便合伙借了两杆猎枪上天山打猎。每日早起晚归,当日来回,早上五点半动身,晚上九十点回到牧场。有时也采药,执雪莲,雪莲生在悬崖石缝,几难执的,不过若运气好,一日亦有不少,装得大半麻袋。收购的人按大小两种规格收购,小朵两块,大朵的一朵三块,一日落来,每日可得十几块。路近的雪莲执光了,他们越行越远。

天山东部有两座名山。一为喀尔里克山,它面向东面无边无际的戈壁巍然耸立,南麓则孕育着哈密市。这座城市位于天山最东端同名的oasis(绿洲)之内。另一座大山叫作博格达山。这座山的北麓,怀抱着新疆地区的首府乌鲁木齐,面对准噶尔广阔的荒野,成为绝好的路标。博格达山也是同样的情况,但尤其是喀尔里克山,好像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中、在狭长突出的半岛顶端耸立的灯塔。从地形上讲,应该被大沙漠阻隔的中国和蒙古等东方各国能够和西方交往,完全托这座天山灯塔的福。

——《干燥亚洲史》(松田寿男)

这一年七月,唐山大地震,世饶在收音机里听到了报道。九月,毛主席逝世,世饶在收音机里听了哀乐,哀乐与讣告,遍遍重复直至深夜。第二日,他们仍然上天山,这一日他们打到了五只兔子采到了三朵雪莲。

有无数野兔在他心中奔跑,他预料世道即将大变……十月他在收音机里听到打倒了“四人帮”,欢呼声中他想起了久违的他的线性数学。

他决定回南方。

同来的人不愿走,他决意独己动身。收购药材的人长时没来,他等不及了,没拿到钱也照样动身了。从特克斯到伊宁再到乌鲁木齐,一路搭顺路的货车,到了乌鲁木齐又住到了百货站。百货站的夫妻俩都是容县人,他们帮他煎了面饼,厚厚一沓,够他好几日的饭食。乌鲁木齐到玉林,一路有火车,五十七块钱的火车票。到玉林他没回圭宁,直接换车去湛江,再从湛江坐汽车去广州,碰上台风不开船,就又住了几日候车室。回到海南岛,他不再回砖窑,之前存下的钱这时正好用上。他看书复习,等待机会。同年十月高考恢复,凭考试分数择优录取。十月公布十二月就考试,时间紧迫,人人摩拳擦掌。

他回到了大同村。这一次,大同村变了副面孔。禾稻收割过,田里的禾秆昂首而立,崭崭如新,精气神从地底涌上来,天地闪闪发光。

大同村多年来一直不收他,这时转过身求他了。

派出代表同他商量,村里的高考复习班,想聘他做老师,按村里小学老师待遇发工资,一日三餐肯定也是包的。他不计前嫌,大方答应:“工资就免了,管饭即可。”村里人眉开眼笑,立即收拾台凳黑板布置教室。这年的高考复习班一结束,一家公社高中就聘他去,教高三数学,且兼物理。

很快,下了文件,招收社会闲散科技人员为国家干部,考试录用。这次真的是平地一声雷,做梦都没想到有这一日。组织部长兼人事局长是老乡,他给部长送了两只鸡,部长没要,反倒出主意,帮他以高中毕业证明了大学同等学力,顺利报上名。考试就在圭宁中学,题目是自治区出的。春季考,不久就录取了,发来了通知,这份通知他现在还留有,他是第一名。于是,组织部发了文件,正式录用。

就这样就这样,唿声间天地明亮,唿声间梦想变成现实。

他带上文件去公社办户口。已是初夏,日头炙热,马路是亮汪汪的,路边的水田亦是亮汪汪的,禾稻已经抽穗,浓绿中有浅绿,天地都是亲的,他踩着单车,热汗畅流。拐弯时他望见自己的影子,这影子也生动着,放着光,通体都是闪闪烁烁的,那是他自己吗?他都不认识了,仿佛脱胎换骨。

来到公社大院,大院的水泥空地上有小孩在拍篮球,咚咚的声音仿佛是他的心跳。办手续的公社干部简直不信,他们反反复复睇文件,心想,这个无人愿收的人,难不成就当上了国家干部咩?他们把文件拿到门外的阳光下,鲜红的大印,真真切切。

自此一路凯歌,先去了县城,财政局挖他去高考复习班教数学,又带薪考上师范大学数学系,是九十多分高分考取。大学毕业,他更成了香饽饽,中学是抢他的,人事部门也希望他归教育口,但他行错了一步,自己选择不去中学教书,因财贸线收入高。他先在财贸系统的高考复习班教数学,之后进了百货公司。那时正是,“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所谓脑体倒挂。从此他在财务股记账,他的数学分析常微分方程偏微分方程概率论数理统计泛函分析突变函数复变函数……统统回到了天上,他这台高射炮,就这样打了蚊子。

有一天整理旧物,世饶发现了以前一个专门记格言的本子,关于数学有好多条。

万物皆数。——毕达哥拉斯

数学是一切知识中的最高形式。——柏拉图

自然之书是用数学语言写就的。——伽利略

一切科学均可最终转化为数学。——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

数学是科学的皇后。——高斯

他默坐良久,最后把它和旧信件日记放在一起,锁在了一只木箱子里。

他结婚了,妻子在食品站,排骨猪脚猪肝瘦肉,把他养得猛长膘。

一日,管人事的找到他,让他看国务院104号文件,原来他到了退休年龄。终究还是一惊,居然就六十岁了,再无谂头,一生落定。

他时常想起年轻时从海南岛到乌鲁木齐,从儋州到特克斯,横穿大半个中国的流浪生活(或者叫漫游),他住在北流河边,手脚利索。他同所有的人讲,同赖胜雄的儿子赖最锋讲,他游过几多大江大河的,游过西江游过浔江游过柳江游过长沙的湘江,长江黄河还有青海湖……除了大江大河,他还时常想起,跟他有过关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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