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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下一日02(第1页)

章四 下一日02

她们果然脸上已经上好了妆,她们的驻地这次不在大果院而改在了县城镇上,就在公园路那座旧的天主教堂。我愣头愣脑一脚踩下台阶,那座房子的地面低于街道是下沉式的门,下了几节台阶之后有一个推笼门。姚琼正和几位上了妆的演员往门外走,她换好了第一场的服装上身红下身绿,她的长辫子从脑后绕到了前胸,若非披着一件棉袄她就跟神鸟差不多了,我仰起头对她讲你带我入场吧带我入场吧。姚琼转了一下颈谂出主意,她把手里的道具木灯递给我,说,有人拦你就让他看道具。我跟在她身后一路从公园路行去礼堂,我们从正门入,我高高举着那把木灯,没人拦我盘问。

手举那把木灯,我仿佛也变成了神奇舞台的一部分,且我不是在观众席上仰望她们,我在幕侧,在舞台的内脏,她们每一个人都从我身边进入明亮的舞台。在通过了检票口进入了礼堂之后我把木灯交还给了姚琼,但我仍然觉得它还在我手里,在我的头顶和四周围,某种光环绕着我。我变得敏锐而饱满同时身上的重量似乎也消失了,我升起在礼堂的上方,我的下方是黑压压的满场观众的头顶……忽然音乐响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颤抖着,有一瞬间我颤抖着被吸进了这句歌词并再次成为姚琼手上的木灯。

四十年,足够使一只神鸟变成半身不遂的老妪吗?

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挣扎行路,用一只胳膊肘挎着塑料桶。她不能顺利完成一句话,要把一句话中的某个词重复七八遍十多遍才能接住讲下去。语言能力下降到三岁。但歌唱能力仍留存,“太阳出来了”,她年轻时的歌,舞台上雪花、山洞、模拟的太阳的红光,封存在她僵硬的半边身子的某一柔软处,等着这软的活的东西穿越到她僵硬的半边身子。

这个圭宁县城的一代名伶,风华绝代光彩照人的绝对的女主角,她做了县医院的清洁工,那些充满病菌的病房,那些流脓血的伤口,夹杂消毒药水的恶臭,从人体腐败的器官上剥落的纱布、棉球,被扔在垃圾桶的已被污染的药品药盒、剩饭,等等。这些医疗垃圾年复一年地围绕着这个少年时代的偶像。

跃豆长叹。

海宝就讲,这个工作几好的,人人都眼红。

她又十分不解,做医院清洁工都值得眼红咩?海宝讲,吓,清洁工,事业编制,你无知入编制有几难,看病得报销好多的,退休还有养老金,无知几好。我们都没有养老保险啯,医疗险都是自己交钱的。

纵是人生最低点,姚琼乘坐着养老和医疗这两块飞毯,仍然可供羡慕。在米豆和海宝一闪一闪的梦幻中,事业编制根本就是永难企及的天堂。

(主宰)母亲大人忽然讲起房产证,她同跃豆讲,这幢屋呢,我谂了一夜,房产证就写了海宝的名。她向来当海宝是婴儿,时刻要拼尽全力保护,因其秘密的疾病(永远需要服药,像定时炸弹一样的疾病),她更加倾其所有。反正呢,大海永远不需要她,从前不需要,现在和将来更加不需要。女儿跃豆,自十七岁插队起,样样靠自己。米豆呢,无能兼弱势,但有李家帮他,李家的大姐和表姐,他们全都会帮他。唯有海宝,是一只永远的雏鸟,一个永远的婴儿,无依无靠。

房主明明系你,为咩不写自己名字呢?跃豆问。

远照答道,日后几麻烦的,又要过户,又要银纸。跃豆问,房产证写了名字又怎样?远照说,怎样,日后海宝就系幢屋的主宰啰。

她第一次听到圭宁话讲主宰这个词,词重,新鲜,本以为专门使来连接国家和民族,此时同房屋连在一起,竟然很对,房产证写谁的名字,谁就是这幢屋的主宰。此外,房产证上写母亲的名字,将来身后分割遗产,有的是啰唆。

母亲大人是把这幢屋给了海宝一个人。她明白过来。

“主宰”,阿墩打这只字眼跳出来,他八岁或者九岁,又白又瘦,一副人精模样。

女人总是抑制不住时刻夸奖他。

“我们都系以褒为主的。”她们认定了他将来要有大出息,这一个褒了他第一句,另一个呢,一秒钟都不落后,紧接着褒第二句,仿佛此时不褒将来必会吃亏,正如此时不入股将来全无红利可分。

两个女人,一个妈,一个婆,两人争着没命地褒,一举手一投足,说一句话或者不说,做一件事或者不做,都有一堆褒奖的话等着。

他坐住睇电视,两个女人就夸他坐得住,文静;他蹿跳起来,就夸他反应快。同他讲句什么,他回答:“识了的。”两个女人就夸:“他什么都识的。”打乒乓球,他“叮”的一声开出一只球,远照就急不可耐报知玉葵,讲阿墩学得快,不学就识了。大家说无知米豆何时来吃饭,他随口答道,大概十一点半吧。结果米豆十一点一刻过来了,两个女人立刻很兴奋,你一句我一句:“阿墩很神,样样事都讲得准。”

看样子,这两个女人不把阿墩美化成生而知之的神童决不罢休。

远照一讲到主宰,跃豆马上想到了阿墩。

既然母亲凝重端肃谈房产证,她就说:“房产落海宝的名就落,房本千祈你自己收好,千祈无要放在海宝玉葵手里。”

她给母亲做了一个推断——聪明易被聪明误,阿墩日后考不考得上大学很难讲(远照插话,考不上大学就开只电脑店修电脑)……好,他开电脑店,或者开别的店,或者做别的什么,本钱呢?房产本几容易做抵押贷款的,一抵押就要紧了,冇救了,到时法院拿来拍卖,你谂,一屋人睡哪里啰?睡大桥头吗?(远照,我知的,我知的,巷头那幢楼就系拍卖的,十几万就拍掉了)……房产证千祈要自己拿住(冇会啯,冇会啯),万一阿墩考不上大学会如何呢?又聪明,聪明人不甘心做碎事情(冇怕啯,冇怕啯,阿墩冇会啯)……

有一瞬间,她觉得时空置换,隔着层层空间和时间,她变成了那个永远不会受到褒奖、为了救自己只能奋力读书考大学的姐姐,阿墩则是那个永远受到保护,永远被寄以厚望,却又永远依靠母亲的海宝。

(与细菌搏斗)与细菌搏斗其乐无穷。远照热衷兼热爱,热情兼**。那样连绵不断日日如此真像是爱一个人。

她热爱烫碗,自从十六岁去了县医院的培训班,她就沉浸在与无数细菌的搏斗之中。防疫站的显微镜使她见识了真正的细菌,那些蠕动的半透明的形状古怪的微生物在玻璃片上。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打防疫站左边侧门去天井旁的化验室透过显微镜望见它们。细菌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她从此知道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斑斓的,又是有害的。

细菌使她紧张。这种望不见的敌人,只有使火烧、使酒精、使来苏水、使滚水渌、使蒸汽蒸、使压力锅高压……才能挡住那些看不见的步伐,但它们马上就在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地大量繁殖。她严谨执行消毒规程——一个从1952年开始就严谨消毒的人,她的人生被消毒这件事严谨了、规程了。

旧时如何消毒呢?跃豆问。

“就系至简单的,使锅煮,煲滚水,煮半只小时。后尾了上级发了压力锅,压力阀噗噗噗,噗十几二十分钟就好了。”压力阀是无所不在的。噗噗噗的声音从家庭到岗位。若无压力阀这锅就要爆炸了。面对高压锅跃豆总提着心,永远觉得它要爆炸。

但母亲从来不,她面对的总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永远要夜班要出诊永远有人出生有人在生死关头。

她那口锅安然无恙。

她的职业生涯除了压力消毒锅应该还有助产包,那里头有什么呢?

“有两只产钳、手术剪,那种弯头的,封脐带的纱布、接生衣,后背扎带的,手也有条带,条裤腿,消毒布,铺在产床的。还有三四块布,保护**,擦婴儿的,生出来身上的血迹、胎脂、羊水。还有吸球,吸婴儿喉咙里的分泌物,产道里吸进去的,这个不在产包里。还有持针钳,**裂了要缝的,不准手拿针,要持针钳,无齿镊子,迅疾一剪,不打麻药的县医院都有,自己打包,送到供应室消毒。一只线剪,专门剪线的,放在浸钳水里,亚硝酸钠,防锈的,加入洁尔灭消毒剂,浸针、镊子。这些都是后尾才有,20世纪50年代哪有,使饭锅,大铁锅,蒸,像蒸馒头,注射器系玻璃的,煮得就煮啊,发了高压锅才使压力锅,叫配备。着紧就用酒精烧,95%的酒精,火柴一擦就点着了。酒精火烧不好,烧几次,针就钝了。”

远照对细菌持正常姿态,除了碗筷,她不介意地上的细菌。

不洗手摸**会得乳腺增生(跃豆八岁的事情),这种莫须有的联想她绝不会做。一年到头不穿鞋(准确地说是漫长的夏季,三月到十一月),她从来不觉得细菌会从脚底板爬上来,一直爬入嘴。很多年里她几乎不烫碗。1。防疫站岁月,从来没自己开过火故不存在烫碗之事;2。沙街岁月,在公共灶间、那个有一扇墙敞向天井的厨房,也从未见她烫碗;3。医院宿舍,在棚厦的公共灶间也从不烫碗。她上夜班,没有时间。

进入21世纪细菌也要做出贡献,做贡献的方式不是使劲蹦而是永远不蹦。是在消毒柜里更彻底地灭亡。

细菌不单是科学的敌人更是21世纪的敌人,小城要创全国卫生城市,家家户户须购置消毒柜,无数大大小小的铁柜子落入这只七线小城。

但那是费电的。而烧水烫碗,是越过、撇开、省下了电,于是远照回到了20世纪50年代的滚水消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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