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钳工王(第5页)

“当然,考虑到您在厂里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际关系需要感情照顾,我个人做主,给您五个名额,只能五个,再多一个我也没权力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该理解的可以理解。大陆不是有句话,叫‘理解万岁’吗?……”

对方又笑了笑。

章华勋也不禁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他是笑得多么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么屈辱啊!

他的双手,违背意愿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过了那份大红的委任证书……

对方从拷克箱里取出一页纸,将自己的笔横放在纸上,然后饮起茶来——单等他在那页纸上写下五个人名。

这是他平生所面临的,最使自己感到困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难堪的情形。

他抬头望着桌子,吸着烟,许久未动。

对方不催他,也不看他,独自默默地静静地饮茶。

他终于按灭烟,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笔……

他在纸上写下的第一个名字,是“钳工王”的名字。

写罢他开始发呆。发呆了半天,才写了第二个自己认为必须照顾的老工人的名字;又发呆了半天,落笔写下了第三个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两个名额了。他觉得手中的笔沉甸甸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笔,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笔一画地写下了第四个名字。

“五个,五个名额。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极限了,希望您千万不要让我太为难……”

对方低声从旁提醒着他。

而这时他心里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龄当然也在四十岁以上,是老车工。按车工这一行来说,她的年龄太大了些,眼力不行了。再干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服装厂不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她当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老工人以内,而且肯定将是属于坚决淘汰的人。她对这一点怕极了,近来已经怕到神经兮兮的可怜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问他,她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他会不会烦她、会不会和她闹离婚?他认为她的怕主要是一种失落心理的反应,也许还跟更年期有关。她的怕也影响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仿佛一名害了思乡病的终身女佣,而他真的烦她,又没法儿安慰她,没法儿为她再谋职,更没法儿“解雇”她。这时代哪个单位还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啊?……

他闭上了一会儿眼睛,然而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脸。

“还没写完?……”他睁开眼睛,一横心,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并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一位老工人的名字。

他将那页纸交给对方时,以为对方一定会问问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么特殊的关系。其实,除了“钳工王”曾当过他两年师傅,另外四人和他的关系丝毫也不带有特殊性。他写上他们的名字仅只因为一点——他们还能否有一份儿工资对他们的家庭生活实在是太举足轻重了。即使对“钳工王”,也非是师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钳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大两岁,同样是厂里的车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术后提前病退了,在全厂人都只能开百分之六十工资的情况下,给她那点儿退休金不过八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复发,早已全面扩散。如果“钳工王”再失业,他们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下去了……

章华勋想好了,对方一旦问,他就从“钳工王”开始讲起,讲完五位老工人的具体情况,还要接着讲许许多多老工人几十年来对厂里的贡献,讲他们和厂史那种休戚与共的关系,给对方好好上一堂中国工人阶级的起码概念课。

然而对方并不问他。对方看了那页纸一眼,当即折起,锁入拷克箱了。分明地,对方对他们究竟是五名什么样的工人,对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半点儿都不感兴趣。

对方向他保证地说:“您放心,他们的事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您再给我提个醒,免得我忘了。”

他却什么也不愿说了。

“怎么,我们之间这场由不愉快开始的谈话,只能不愉快地结束吗?您还有何指教?”

“我……我愉快了……”

章华勋强作一笑……

厂办主任李长柏打来电话时,他正梦见着“钳工王”,梦见着“钳工王”满身满脸都是血,拉着女儿的手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开口便命女儿给他跪下,叫他“爸爸……”惊得他扯起那少女,骇问“钳工王”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弄得满脸满身都是血?“钳工王”惨然一笑,眨眼不见了。他正转着身子寻找“钳工王”,电话便响了……

“厂长,厂长你在听吗?………”

“在听!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快说!没什么要紧事儿你把电话放下!现在才四点多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厂长我是有要紧事儿才不得不给你打电话的!……”

“别啰唆!”

“好好好,我不啰唆,我简明扼要向你报告——刚才,也就是半个小时前,厂里的粮店被盗了!我现在已在现场……”

“厂里的粮、店、被、盗、了!……”

“你别离开,我马上去!……”

他放下电话急急忙忙穿衣服。

妻子也醒了,不安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少问!睡你的!……”

他家住的是平房。他推了几下,才将门推开。西北风啸起一阵阵呼哨,其声凄厉,风将雪扫向他家那一排平房,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堆起了二尺高的雪墙……

雪仍在下。他弯着腰,低着头,袖着双手,顶着一阵强过一阵的西北风,踏着深雪,艰难地朝粮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看见大标语牌被刮倒了。标语牌上写的一条标语是——发扬工人阶级优良传统,争取改革年代再立新功!他也看见一株大树被雪压折了巨枝,如同一条被砍断的手臂,垂撑于地。只不过那白森森的断处没有鲜血流淌着,只不过树是不会发出痛苦的呻吟的……

粮店门口,手电筒光晃来晃去,有几个人出出进进的,一个人向他迎上来,他看不清对方是谁。

“李主任!李长柏!……”

“厂长,你不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天一亮,人人看见了,那影响可就太恶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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