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桂兰向她凑了凑,亲切而神秘地:“实话告诉你吧,除了孙喜禄一人掌着实权,其他几个,都不过是挂个虚名,什么都是孙喜禄拿尺寸,包括地委书记的儿子,那位总经理,也是挂虚名,你找孙喜禄没错!”
……
油灯昏光照着刘满满、满满婆子、春萍一家三口极为认真严肃的脸,他们围坐在炕桌周围,炕桌上摆着饭菜,却都不吃。
满满婆子:“这么说,都是真的?”春萍点点头。满满婆子:“会不会是他们串伙编瞎话?”春萍摇摇头。满满婆子:“你拿得稳?”春萍点点头。满满婆子:“这就好,这就好……这就好啊?”满满埋怨地:“这个喜禄!莫如买个百八十便宜的,省下那一千六七百,给了你,咱家房子也有钱修上了。”满满婆子:“高强华那儿你打算怎么跟他说?给他信了吗?”春萍摇摇头。满满婆子催满满:“你说怎么办?”满满触灯火吸着旱烟,深思熟虑地:“既然是这样,就那样了吧。”满满婆子:“哪样啊?”满满:“就那样,那样……”
春萍在房里往头上结扎缎带,仔细地梳理头发,把一枚别针别上衬衫领尖,戴一朵鬓花。满满婆子轻步走进来,心事重重地叹口气。春萍停住手:“怎么了?”满满婆子:“强华嘛,你们都说明了。他愿意上咱家来;喜禄肯不肯‘倒插门’呢?你问问他。”春萍:“一个村住着,还提什么倒插门不倒插门的?一早一晚我还能不过来侍候你们?”满满婆子心不落实地点了点头。
月亮照着寂静的虎义村。
春萍轻轻推开了孙喜禄家的院门。
满满婆子在春萍房里吹灭了灯。
春萍的鬓花在黑暗中一晃一晃地闪动。
她的眼神似充实而空洞,似陶醉而迷茫……
孙老闷儿,盘腿大坐火炕上,雄踞小炕桌,大吃大嚼。炕桌上摆着烧鸡、罐头、酒瓶和酒杯。
孙喜禄坐在他对面,研究性地瞧着他。这个六十多岁的方脸老头子,还能咬碎鸡骨头,发出很大的响声。房子一明两暗三间,东炕半壁连着锅灶,窗很大。开着,从窗口望出去,院子窄小,院门朝东。
孙喜禄胸有成竹地:“我步量过,合计过,院子的外围,可以围得和当年周成果的‘虎义山庄’一样大,假山、荷花池什么的,稍微拾掇拾掇就行了,也用不着什么都原旧复初,盖它三进六间,各配两厢,间角都宽敞点。”
孙老闷儿手摇鸡腿打断了他,拿起放在腿旁的图纸,抖着:“你这不过是要盖个庄稼户的院套,连周成果那‘虎义山庄’一个角的气派也比不上!”
喜禄笑着:“就照这个样子盖,没有两万元也起不来呀,里面家具布置还不得一万?”孙老闷儿:“既想在那块地盘盖,就得盖得像个山庄的样!”喜禄:“我若是有周成果那么大的财产,比你还想盖个像模像样的‘虎义山庄’,和周成果那座一样!。”孙老闷儿沉默片刻:“喜禄,这两年,你到底发了几万?”喜禄一怔:“你问这个干什么?”孙老闷儿压低声:“打解放到如今,我算看透一个理儿了,中国人,谁富了,谁不得好结果!你若是只闹腾到手三万两万的,切莫盖什么宅啊院啊的。你得学会藏富。小子,脸胖肚子瘦的,不是真富。有钱别露在外头,我也快一辈子了,只要你个月期程地回来看看我,不缺了我的吃喝,我就是死在这破屋里,不住那山庄,也没怨言。你呢,趁年轻,一蹦八丈,不如花几千,在县城里置下两间房,永世离开虎义村这片穷水土!自己发达去。”
喜禄喝口酒:“这个,你不用操心,哪能把钱全用在这上头?房子是要盖,要盖得虎义村人人羡慕。有钱也不在县城里买房子,农村人再富,也还是被县城人瞧不起!我不离开虎义村。”
喜禄态度很坚决。老闷儿大惑不解:“啊?”喜禄:“房子一盖起来,我就和春萍结婚。”“和春萍结婚?”孙老闷儿好生奇怪:“她不是都跟高家强华定亲了吗?”
“知道,”喜禄爽快坦率:“那又怎么样呢?好看的姑娘,最终谁娶到家,谁是好样的,是强者。世上所有的事都这个理!”孙老闷儿:“唔,可这!这可……这可……”
他的醉眼里跳动着一种火焰……那往昔的、现在变成废墟的“虎义山庄”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火光映红半边天……孙老闷儿:“这可……也是这个理儿……不过,我怕你小子遭天报!”孙喜禄冷笑道:“现如今,只要有钱天也不敢报应!”
孙喜禄踏着惨淡月光走到“虎义山庄”废墟前。月光下的废墟,残垣断壁、奇形怪状,死树荒蒿、枝蔓交错,流萤明暗、似有若无,蝙蝠在头上“咝咝”飞过,一派瘆人的森森鬼气。
然而,在他想象中,往昔,那火焚前的“虎义山庄”,在废墟上逼真地出现了,楼阁相毗、台榭相连、雕梁画栋,大飞檐、曲回廊,富丽堂皇,丝竹乐声隐约飘散上空,还夹杂着留声机放出的京剧《奇冤报》唱段。
他在这宏伟建筑前望而却步了。忽然,远处的断壁后发出砖石碰动的响声。富丽的山庄,跟着响声顿时消失。出现在孙喜禄眼前的,又是阴森可怖的山庄废墟。并且,绰绰约约,有个人影在左前断壁后蹲下去。“谁?”他失声喝问,本能地从眼前断壁上抄起半截砖头。没有回响。静了片刻,仍不见声音,他扔掉砖头,拍拍手,摸出纸烟,打火吸着。眼前断壁外是几堆瓦砾,被枯草覆盖着。枯草覆盖的瓦砾堆,变成坟丘……
天上落着细雨。在坟前,一个青年女子,脱下外衣,交付她身旁的小男孩,这是儿时的孙喜禄,青年女子是他的大姐。大姐指点他把她的外衣撑起当伞,遮着她在坟前跪下,擦火点燃黄纸和三炷香,把香插进黄土里。“跪下!”大姐命令他。小孙喜禄撑着“伞”跪下,保护着燃烧的黄纸和香火,不使它们被雨淋灭。大姐磕头。磕完,换撑着“伞”,又命令他:“给妈磕头!”他磕完头,还跪着,仰脸偷视大姐。大姐也仍旧跪着不起,麻木悲哀的眼神里充满怨恨,似自言自语地对他说:“咱妈固然不好,可她终究是咱妈。没她,就没有咱。咱爸,比咱妈更让人瞧不起。他不是人!”
香纸烧尽了。大姐拉起小孙喜禄,穿上湿衣服,喃喃说:“咱们姐弟四个命都不好,要是现在还没解放,咱们都出生在老周家,不知该多么享福呢!你保管做‘虎义山庄’的少庄主,妈也不会这么早死!……”
……昔日的虎义山庄又出现了……
孙喜禄西服革履,气度不凡,叠腿坐在山庄会客大厅长沙发上,眼前电视机屏幕上播映古装戏剧电影《游龙戏凤》——微服的皇帝在调笑酒家女。他看得喜笑颜开。
一个穿黑衣衫的仆人,引着蓬头垢面的庄稼汉高强华进厅来:“少爷,他来了。”孙喜禄看也不看高强华:“什么事?”高强华:“我来找春萍。”孙喜禄厉声地:“什么?”高强华:“她是我老婆。”孙喜禄恼怒了,但抑制着,抬手一招,春萍从侧室门走出来,服饰华丽,婀娜多姿,直走到他身旁,规矩地婷婷而立。孙喜禄问高强华:“是她吗?”高强华怯怯地:“是她”。孙喜禄:“她已经是我的人了。”高强华:“老爷,她已经收过我的订婚礼物了,那些钱能买一头驴。”“唔?”孙喜禄转身从春萍手指上捋下一只金戒指,向高强华抛去:“拿去!纯金的!买匹马也用不完。”强华:“不!我要她!”“唔?”孙喜禄又抬手一招,两个穿黑长衫的仆人抬出一张长桌,上面摆满整捆的十元大钞。高强华望着满桌大钞,不知所措。春萍见状,掩面“扑哧”一笑。高强华把整捆大钞往衣兜里塞,形状卑微。孙喜禄和春萍互相勾肩搭背走入卧室……
孙喜禄吸一口烟,火光照亮他心驰神往的脸。他的幻想再次消失。远处的断壁后,忽然又传来砖石碰撞的响动声。“谁?”孙喜禄又抄起半截砖头。一堵宅基后,站起一个影子,头发蓬乱,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月光下惨白,一双咄咄逼人的眼,闪着阴冷的光。孙喜禄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失声大叫,打个冷战,强制自己镇静下来。“强华妈?你……这时候,到这来,干什么?”她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分明藏着什么东西。孙喜禄:“你拿的什么?”她仍不回答,只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个老婆子,想干什么?快回家?不许待在这!”喜禄推她。
“这块地皮是我的了!”强华妈被推走,转身间将背着的手一甩,“啪啦”一声响,一个什么东西被抛在瓦砾堆后。孙喜禄机警地大步走向瓦砾堆后,低头弯腰,寻找一阵,拣起一段半尺多长的柴棍,上面刻着怒目獠牙的鬼头。孙喜禄喝叫:“这是什么?”“是恶煞鬼!”强华妈冷笑着:“你拆散我强华和春萍的婚姻,我让你和春萍住进这新宅子天天夜夜不得安宁。”
“你!……你这老东西,好恶毒!……”孙喜禄把“恶煞鬼”摔下地,狠跺两脚,“恶煞鬼”被跺进泥里,他又弯腰抠出,放在断壁上,用砖头砸,响声在废墟间回**。
“恶煞鬼,恶煞鬼,铁耙的爪子钢刀的嘴,挖我仇人的眼,掏我仇人的心……”强华妈念起咒语来。孙喜禄把“恶煞鬼”用力一抛。“扔了也没用!”强华妈高声冷笑着:“我回家一念,它就回到我放那地方,这儿盖房子,谁住谁不得好死,鬼宅!……”强华妈在月影里飘然逝去。
孙喜禄在废墟间打冷战。
十几辆中、小汽车沿着山坡弯道,颠颠簸簸向虎义村驰去,在山下拐个弯,开向虎义山庄废墟。废墟周围到处是虎义村的男女老少,像“赶庙会”,有那半老徐娘还换了衣裳、梳了头。孩子们在废墟瓦砾间喊叫着追逐、打滚、翻跟头。
两个老汉,在坡上对火吸旱烟。
老汉甲:“你看喜禄那小子能借上点虎义山的好风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