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春萍,这么早哪儿去呀?”
春萍:“进县城办点事儿。”
强妞故意转脸不睬她。
永乐望着她的背影问强妞:“你怎不跟她说句话?”
强妞一撇嘴:“哼!狐狸精!”
走在蜿蜿蜒蜒高高低低的土路上的春萍。
远远看去,虎义村像一颗洋葱头,被光秃秃的虎义山三面围拢,仿佛含在虎口中,更加使人感到这是一个隐藏在山凹中的偏僻穷村。炊烟晨雾压迫着那些低矮的屋舍。走在土路上的春萍像一只小甲虫……
热闹异常的柏油公路,车水马龙,其中尤以各种旅游车辆居多。一块大广告牌竖在公路旁,上面赫然写着——“新辟旅游胜地小黄山。恰似黄山,美过黄山。有宾馆,有温泉,快来玩吧!尽情领略生活新潮流!”公路两旁的村中农民,沿路边摆设处处摊床,大声叫卖,招徕生意。旅游车纷纷停住,乘客一拥而下,奔向摊床。春萍登上了公路。一个摆摊的小伙子两眼色眯眯地只顾望她,竟没心思应酬买茶蛋的人们了。春萍左瞧右瞧地慢慢走着。她的心声:出生在公路边上哪个村,也比出生在虎义村强!离这条公路都四十来里!她回头望着自己走过来的那条土路……
汽车轮在公路上滚动,发动机不时发出“噼”“啪”的爆炸声。车里乘客拥挤,包裹筐篮几乎压到人身上。春萍被挤在一个窗口,小心地保护着怀里的布兜,扭头向窗外望着。她的画外音:如果他骗我,我就把他送给我的东西都摔到他脸上,一件也不留,用照相机砸他的头……
虎义村。
孙喜禄走进高二楼家院里。
高二楼在院里修理镢头。
“高书记,忙什么呢?”
高二楼转头看他,眼光忠厚、呆滞。
“噢……该换新的啦。”喜禄掏出香烟,给他献上一支:“我替你修吧?”高二楼把破镢头一摔,就算答应了喜禄的请求。孙喜禄搬个木墩在他对面坐下,动手收拢镢头和木楔,边拿过镢把比量、试套,边说:“高书记,我是来求您给个恩典。”高二楼眼光呆滞地瞅着他。他这种目光,因对方的心理不同而对其产生不同的解释和判断,上级从中看到了忠厚、老实、坚决、服从……村民们从中看到了威武不可犯,莫测高深。孙喜禄从中看到他的麻木、茫然,因之也就无拘无束,洒脱自如:“把周家虎义山庄那地基的建筑权卖给我。”高二楼像没听明白他的话。
孙喜禄:“我要在那里重新起个山庄。”高二楼的眼光里含着仇恨和恼怒了。孙喜禄掂弄着镢头:“唉,高书记,该换新的啦!”“当啷”,他把镢头扔在一边,搓搓手,从西装胸袋里摸出一沓钞票,小心而恭敬地送到高二楼面前:“算我给你用坏了。买把新的。”
高二楼毫无表情地接过钱,但眼珠一动不动地仍瞅着孙喜禄的脸,手里摸索着点数钞票,全是些十元一张的。十张,他点完,送回喜禄面前。
几乎与此同时,喜禄又从胸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送到他面前,大方地一笑:“这点,是我的意思,你,一句话,我就动工。”高二楼把两沓钞票,一并掖进裤腰里,眼光仍旧不离开孙喜禄的脸:“你家老房子呢?”
孙喜禄:“我把它翻修一下子,盖个二层,给村里当俱乐部。”高二楼又向他伸出手,中指和食指互相搓动着。孙喜禄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打燃打火机,给他点燃香烟,然后自己也抽出一支烟,吸着,把烟盒放在高二楼脚前。高二楼的眼光仍旧紧盯着他的脸:“去跟队长商量商量,就说我同意了,价钱好说。”
孙喜禄:“谢您了……”
县城里。
刘春萍脚不沾地,直奔上百货公司三层楼。在“照相器材、修理专柜”外略定定神,从布兜里摸出照相机,送到修理师傅面前:“师傅,您看这台照相机,是不是尼康牌的?”
修理师傅只瞟了一眼:“是。是尼康。怎么?坏了?”春萍:“没,没坏。这照相机,是别人转卖给我的。我花了一千七百多元,怕上当受骗,所以问问您。它的价格是一千七百多元吗?”“那没错,一千七百八十四元。”修理师傅肯定地说,开了片箱,看了看,极在行地:“还没用过呢,你绝没上当。”她脸上现出了笑容……
她沿县城大街走着,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但仍有某种不安。路人——尤其那些长头发,穿着肮脏花衬衫、喇叭裤的青年,毫不掩饰地向她投来羡慕的眼光。
她幸福不已,激动不已。哪里人多,她往哪里走,竟走进了农贸市场。农贸市场里,摊贩拥挤,叫卖声刺耳。她保持着镇定的脚步,旁若无人地走。当然,眼睛的余光也使她敏感地看到有多少人向她投来目光。
“春萍!刘春萍!”是柳叶儿,站在街旁高台上向她招手,她走过去。柳叶儿,描眉擦粉抹口红,上身弹力丝短袖衫,下身仿裙短裤。柳叶儿好像存心不注意她胸前的照相机,却只亲热地问:“你也来了?”显然她把春萍误会成“倒爷”了。“来请人检查一下我的照相机。”她把照相机向柳叶儿推推。“高强华复员了?”柳叶儿有几分惊疑。“没有。”“他捎给你的?”“不,我……我买的。”“啊呀,你发了?”“没有。不……你来干什么?”“跑了趟海蟹,你称点吧?”
在她旁边,有两筐海蟹。春萍这时才发现柳叶儿手里捏着个不大不小的钱包。“不称了,不好带。”“少算你点,来几斤?”“不。你赚足了吧?”“没准,有赚有赔,你在干什么?”“还在家里。等……”“还等什么?还要考大学?”“……没那指望了。”“你准是发了,要不,能挂这么高级的照相机?”“朋友送的。”春萍只得如实承认,但很矜持。“谁?我认识吗?”春萍摇摇头。“什么时候吃喜糖?”“还没定呢。”“能办就早办吧,看大娴,你看见她了吗?她结婚了,可出息了。”柳叶儿说着转身呼叫:“大娴!大娴!”身材高大健壮的郭大娴,抱着钱兜走过来,见了春萍,极亲热地:“春萍,你也来了?”春萍:“听说你结婚了?”大娴:“结了,早晚是这步,你呢?”春萍:“没有,还没有。”大娴:“还等什么?咱这农村户口的……”春萍:“你爱人,干什么的?”大娴用手一指:“那不是,在那卖韭菜。”春萍顺她手指望去,一个身材矮小的青年在掌秤称韭菜。大娴:“比我小三岁,矮一个半头,都说还能长,谁知道他。”像在评论一头牲口。柳叶儿怏怏地:“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有窝落了,我还贴天飞呢。”大娴:“你身边那一大帮子哥们儿,挑一个就是了。”柳叶儿:“我还不着急,城市户口。”
春萍用微笑掩饰对自己命运的迷茫……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县城街上。响起画外音:“还等什么?还要考大学?”“还等什么?咱这农村户口的!”“我还不着急,城市户口。”“喜禄?还是强华?”“跟哪个,能过幸福的生活?……”她犹豫地站住了。左侧是“县计划生育办公室”,门口挂着牌子。她看看胸前的照相机,想了想,毅然走进大门去。在院里,她却又把照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放进布兜。她从窗外挨次向每间里看。在一间屋门外,她停住了。屋里,范桂兰在嗑瓜子。这是个装束入时的女青年。她轻轻敲敲门玻璃。范桂兰转头见了她,高兴地叫着开门迎接她:“呀!刘春萍!”两人亲热地紧紧拥抱,进了屋。“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范桂兰极热情地给她泡茶。春萍把布兜轻轻放在靠墙桌头,扫视了房里的一切:“你自己单独一间办公室?”范桂兰:“嗯,原先还有一个人,是杜副县长的儿媳妇,你还记得那个杜新位吗?”春萍不自然地一笑。范桂兰:“就是他媳妇。比你可差远了。县里不是建立电视台了吗?她调去了,过不几天,我也要调去。”春萍在范桂兰桌前椅上坐下,仔细看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多是范桂兰和她丈夫的,不由得羡慕地:“你……真幸福……”范桂兰:“嗨,我幸福什么呀?窝屈在这么个小县城,只好自满自足自安慰呗!”
春萍阴郁地:“总比我强百倍吧。”范桂兰把茶杯和瓜子推向她:“你没朋友吧?”春萍:“有啊!”范桂兰:“虎义村的?”春萍一本正经地:“不,县城的。”范桂兰大为惊诧:“县城的?你行啊,到底找了个县城的!在哪部门?住县委大院吗?”春萍:“不。”范桂兰:“在哪儿?”春萍:“计划生育办公室。”范桂兰惊呼:“谁?”春萍:“范桂兰。”
范桂兰:“我认真问你呐,别开玩笑。”春萍:“没开玩笑,除了你,县城里,还有谁是我的朋友?”范桂兰大为感动:“是啊,朋友得尽朋友的责任。我也一直没忘你。一直想在县城给你物色个称心如意的,合适般配的,可一直就碰不上。怎么说也得给你找个干部家庭,城市户口的。”春萍:“我敢做那个梦?”范桂兰:“看你,条件在这摆着呢,天下真够得上漂亮的姑娘有几个?那时在县一中,咱俩走一块儿,哪个男生不看咱们呀!如今我是再享不着那份当姑娘的福啦。”
春萍:“姑娘的福,靠父母;媳妇的福,靠丈夫。现在我算信这话了。”范桂兰:“你是错过了我当时那一拨,我那位他们从部队回来的那些,条件都挺好,杜新位对你可痴心了,现在他老婆已经怀孕了,刚在我这领去准生证。”春萍:“我不后悔,后悔也没用。”桂兰:“可除了县里头头的儿子,谁也解决不了你的户口问题呀,将来生了孩子,还是农村户口,祖祖辈辈当乡巴佬呀?”春萍沉默许久叹息一声:“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命不好。”
范桂兰有意扭转话题,改换气氛:“你到县里干什么来了?”春萍:“不干什么,就是烦闷得慌,来看看你。”范桂兰:“我也想去看看你,可这摊子整天无事忙。”春萍:“县里变化也真不少,街上比前几年热闹多啦!”范桂兰:“比人家大城市差远了,不就卖个花生绿豆的?搞活经济靠这些?人家是搞进口,搞系列,搞零件,搞带英文字母加阿拉伯号码的。”
春萍:“听说县里成立了个拆船公司?”范桂兰:“有那么一个。我那位也在那挂个理事的空名。地区王书记的儿子当经理。你打听这事干吗?”春萍淡然一笑:“听说了,随便问问。”范桂兰:“啊,我猜着了,想去挤个工作?”春萍:“能行吗?”好像真有此心。范桂兰:“你找孙喜禄呀!他和你一个村的,又是同学,求他帮你疏通疏通关系嘛。”春萍:“孙喜禄算个什么人物啊?不过是个小‘催拨’,我犯得着求他?”范桂兰:“你可别小瞧人家孙喜禄,他是公司的副总经理呢,说句话是落地有声的。”春萍嘲讽地一笑:“每个月还开七百九十九元的工资是不是?吹这大个牛,谁信?”范桂兰张大了眼:“谁信?你可别冤枉人家,这才不是吹牛呢,差一元八百,半点不假。他们谁每月多少工资,我能不知道?除了工资每个月还有分红呢!”
春萍眼睛仍闪着嘲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