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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的人 01(第3页)

“你们接着吵哇。在黑暗中吵,也省得我看不惯你们的嘴脸。”

儿子语调依然。

当时的王君生,正秉烛站在大衣柜镜前,镜中一张男人的半明半暗的脸,愣怔如呆地瞪着他,仿佛大梦初醒,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似的。

“你……你竟敢这么说父母,我揍你!”

他秉烛向儿子的背影走去。妻子想挡住他,被他一掌推得趔趄后退。而这时,儿子岿然不动的背影,缓缓地就站了起来。儿子身体的正面,缓缓地就转向了他。儿子一手将椅子拎起,缓缓地放到了一边去,仿佛是为他清除障碍。王君生高举在半空中的另外一只手臂,顿时僵住了。他惊讶地发现,儿子显得高大了。而且,分明的,肩比他的肩还宽,胸背比他的胸背还厚,胳膊比他的胳膊还粗。那时儿子,六公斤的哑铃能开二十几次,而他这位父亲,憋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劲儿,最多只能开五六次。

他说:“我们那算是吵吗?我们……那不过是在讨论……”

他尽量说得若无其事,声音很低,语调中还有一种屈辱的意味儿。僵在空中的手臂,也识趣儿地垂落了。

儿子说:“但是在我听来,你们那种讨论就是吵。没看见我在做功课吗?心里都没想到我是多么需要安静吗?”

相应的,儿子的话也说得若无其事,声音也很低,比他的声音更低。但是再低,也不能使他这位父亲内心里不感到屈辱。那是一种彬彬有礼的、心平气和的、尽量不显得是冒犯的、绝没有超越儿子的家庭身份和地位的训导。确实彬彬有礼,确实心平气和,确实不能算是冒犯,但也确实是训导。而且,理完全在儿子一方。“没看见我在做功课吗?”这就使儿子不但占着百分之百的理,同时像上帝一样具有威严性了。在上帝的威严面前,父亲的那点儿威严算什么呢?他似乎也只有屈辱的份儿。

妻子从旁默默聆听了儿子的训导,赶紧表示忏悔:“儿子你对。对,对,对。爸爸妈妈再也不那么讨论了,再也不影响你做功课了。儿子你可千万别生爸爸妈妈的气……”

“难道我生气了吗?你们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

儿子语调平平静静地问,话说得那么慢条斯理。

半明半暗中,儿子嘴角一动,脸上似乎有了些微的笑意。王君生不能判断那究竟是微笑,还是微微的冷笑,抑或是得意的心理优越的一笑。

儿子的目光从妈的脸上望向他的脸上,似乎那句话不仅是问母亲的,也是在问他这位父亲的。

他不禁地连连点头:“儿子你没生气,儿子我看你绝对没生气。你妈她尽瞎说,儿子你怎么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就生爸爸妈妈的气呢?是吧儿子?……”

他的话成分多了。除了屈辱的成分,还加进了必要的忏悔的成分和讨好卖乖的成分。屈辱的成分,被后两种成分冲淡了,稀释了,中和了,意味儿几乎完全没有了,完全听不出来了,只剩下了忏悔和讨好卖乖似的。但是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内心里还是有屈辱的滋味。那一时刻他觉得儿子像父亲,像一位不必发脾气就足以显示威严的父亲;而自己像儿子,像讨好卖乖唯恐不及的儿子。儿子一手拖着椅子,从他和妻子之间穿行而过。

他明白儿子是要去接保险丝了,自觉地秉烛尾随其后。

当儿子站在椅子上时,妻子急了,冲他嚷:“他爸,那多危险的事呀!你自己倒是快……”

站在椅子上的儿子,扭头朝妻子一望,妻子便噤若寒蝉。他以请求的口吻说:“儿子,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让老爸……”

儿子却命令:“把蜡举高!”

他也立刻紧闭了嘴,举高了蜡。

“照左边。没见我的影子挡着闸盒吗?”

他急忙将蜡烛换到左手举着。

“再高点儿!”

灯亮了。

妻子笑了。他也笑了。儿子的表情却显得格外严肃。

儿子说:“从现在起,保险丝由我保管了。”

……

王君生认为,也许正是从那一天晚上开始,他和妻子之间再也不发生争执不发生争吵了。至于妻子是否承认儿子那一天晚上对他们的训导起了作用,他就不太清楚了。没问过。他常想,于妻子那方面,恐怕还有病理的因素在起着作用。她舌根曾生过一个小瘤,已经动手术去掉了。医生说那是一个良性的小瘤,但如果不及时去掉,也有可能转化为恶性的。小瘤虽从妻子舌上去掉了,但却没从她心头去掉。从此她挎包里多了一面小镜子,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每天总要将舌头长长地伸出口外自照几番。区别是在单位背着同事,而在家里却无须背着丈夫和儿子,有时还请他们观察。她相信少说话,小声说话,避免争执和争吵,就能避免舌上再生出小瘤来,并且避免它转化为恶性危及生命。不管是因为儿子那一天晚上的训导起了作用,还是她舌上曾生过的小瘤起了作用,抑或两件事同时起作用,总之两口子之间真的不再争执和争吵了。这对于促进家庭关系的和睦当然好,但负效应就是前边说过的,两口子之间说话不太像两口子了。试探性的话语多了,违心的话语多了,态度暧昧的话语多了,拐弯抹角的话语多了,像两个关系很微妙,地位平等又都想比对方高出一等,相互不愿冒犯但又不甘依从的同事了……

要从面积并不算大的大屋里,将那张很大的双人床弄出去,实在不是一桩容易之事。如今家具市场几乎见不着那么大的双人床了,它是十六七年前的产品。两口子结婚前一块儿去家具店买床,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说这家伙值得买!大!儿子五六岁以前不必添小床了。她难能可贵地,半句也没与他争执就同意了。她当时悄悄对他说,比一般的双人床宽一尺,却只贵二十几元钱,合适!仿佛买下它就等于占了一次大便宜。王君生已根本说不清当年是怎么将它弄进屋里的了,当年有他和她同事中的几个壮小伙帮忙,没让他两口子靠前。他只记得大床摆好以后,几个壮小伙都累得东倒西歪。

王君生想得很缜密,怎么将大床竖起来,再怎么翻过去,怎么九十度一转,再怎么一竖、一翻、一推、一转……就进小屋了。但两个人按照他那缜密的“理论”去“实践”,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了。不是在竖的时候“理论”脱离“实践”,就是在翻转的时候“实践”背离了“理论”。妻子表现颇佳,他怎么指挥,她就怎么配合,始终一言不发,对他的指挥保持绝对的沉默和绝对的服从。终于,他们是将那大床竖着推到了小屋和大屋之间的窄过道里。代价是剐下了一大片墙皮,撞松了大屋的门合页,铲起了一溜儿地板革,碎了一只两口子都很珍视的花瓶,碰裂了鱼缸的一面玻璃,淌了满地水,还搞断了电话线,摔哑了电话机……

在过道儿,两口子隔于床的两边。王君生没法儿挪地方,被床挡在墙角了。妻子既进不了大屋也进不成小屋,被床挡在家门口了。而最糟糕的是,分明的,那竖起着的大床,并不能进一步被推入小屋。两只床腿卡于门外,不是卡着一点点,而是齐床裙那儿卡住了。即使将四只床腿统统锯掉,床也还是没法儿推入小屋。因为没法儿像他指挥的那样,将床在过道里再翻一次,再转一次。不是力气问题,而是立体几何问题。尽管被挡在墙角挪不了地方的他直嘟哝:“只要再翻最后一次,只要再转最后一次……”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一步骤指挥错了。也许指挥步骤并没错,错在最初的理论设想。但总之,明摆着是错在他一个人身上。妻子是半点儿错也没有的,因为她一声未吭,只服从指挥来着,只奉献力气来着。

她隔着竖起的大床对他说:“快,给我找创可贴!我手挤破了,进不去屋!”

他只能看见她的头,她也只能看见他的头。她紧皱着眉,而他咧着嘴——他一只脚正被床压着。他在往外挣脚,一时挣不出来。他们的头倒是可以凑近的,但是那样的两颗头显然都无心往一块儿凑。他说:“你先抬一下床,床压着我脚呢!你站着怎么用劲呀,蹲下呀!”

于是她的头在他眼前缩下去不见了。

他一抽出脚,立刻同时听到她的叫声:“哎呀哎呀,我手也被压住了!快抬床快抬床!”

他就慌忙抬床。他要抬起床也得蹲下身才能用上劲儿,但是他被紧挡在墙角的身子却难以蹲下去。勉强蹲下去了,又不便于使劲儿。而她的“哎呀”声一直不绝于耳……

终于,她的手获救了,两口子又能看见对方的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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