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真做到了。后来几次再看见宋雨,无论在教室里还是在路上,无论有没有同学跟她同行着或跟他同行着,她都高傲地将头一扭而过。这使某些敏感的,暗自猜测她和宋雨之间将可能有什么“故事”发生的同学很是不明所以起来……
然而不久她那篇文章在中文系的系刊上发表了,并且排在评论栏目的头条。她一得到刊物,别提将自己那篇文章看得多么认真多么仔细了。它毕竟是她第一次印在刊物上的文章。尽管那刊物只不过是一所省级大学的中文系的系刊。她的文章是评林黛玉的。在她的文章的后边,还有七八百字的一篇“编者按”。其“按”曰:“虽然评《红楼梦》评林黛玉的文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早已不计其数,但从中发现大观园的‘领导核心’们‘开会,决定,将袭人索性给了宝玉,做他‘房里的人’——而林黛玉从旁听到竟一点儿不醋,过后还与史湘云结伴儿去向袭人道喜;并由此分析林黛玉何以不醋,这实在也是一篇颇有独到见解的评红文章。因为此前,一概的评红文章,无论是大家的还是普通读者的,都不曾评到过这一点。足见姚枫之读《红楼梦》,完全是以自己的眼和自己的心去读的……”
她清楚,那所谓的“编者”,必是主编宋雨无疑。
她那文章中,分析林姑娘时用了两句诗——“满心相思酱,一头烦恼丝”。而在刊物上,“酱”字被改成了“账”字。
那天选修课下课后,她拦住正往教室外走的宋雨大声质问:“主编先生,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改动我的文章呢?”
又是众目睽睽,或望着她,或望着宋雨。
宋雨一愣,随即一笑,反问:“你指的是那两句诗吧?你引自谁呢?”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难道我们英语系学生连两句歪诗都想不出来了吗?!”
她并不打算那样子对待他。那样子言语嗷嗷甚至有点儿气势汹汹地对待他,根本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不知为什么竟然那样子对待他了。她在心里责备自己:姚枫,姚枫,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如此这般地当众小题大做,是一种多么古怪的心理啊!你这样会使他在众同学面前多么尴尬呀!你这样不对呀!……但她表面上却一副问罪有理的模样。
宋雨微微皱了一下眉,语调平静地说:“用那样两句诗形容林黛玉是比较准确的。我以为是你引用的,并不等于我轻视你的中文水平,尤其不等于我连英语系学生的中文水平也都轻视了,所以你大可不必太过生气。而我把‘酱’字改成了‘账’字,只不过觉得,从字面上看,‘酱’字不如‘账’字雅。除此之外,没别的居心。预先没征得你的同意,是我不好,我当众向你道歉……”
她反而一时语塞了。
他又说:“可以放我走了吗?”
而她嘟哝着:“字面上看虽然是‘账’字雅一些,但‘账’是一笔一笔自己说得清的,而‘酱’是黏稠的……反正我认为还是我那‘酱’字用得好!……”
有一名女生忍不住从旁抱打不平,替宋雨据理力争道:“那也不见得,账也可以是一笔糊涂账嘛!……”
“姚枫,你的文章就字字珠玑通篇锦绣哇?身为主编,改你一字就不得了啦?你至于这样的吗?别忘了你可是‘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
“你们英语系的学生如果都像你这么矫情,你们干脆以后不要往我们中文系的刊物投稿了!”
“就是,你眼里也太不把我们中文系的主编当成回事儿了!……”
不料这些个中文系的女生,七言八语的都替宋雨大鸣不平起来,使她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宋雨制止道:“一点儿小事,大家不要尽说些意气的话,多影响两个系的团结!再说,姚枫自己所坚持的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姚枫哪里还听他说下去呢?她受了围攻似的两眼噙泪,一扭身跑出了教室……
又不久,文学橱窗内贴出了宋雨的一篇道歉文章,既诚恳地检讨了他的自以为是,也肯定了她坚持自己看法的字字认真的精神;最后提出,‘酱’字用得固然比‘账’字颇多意味,但还是莫如用‘糨’,字好。倘改用‘糨’字,则既照顾了诗句字面的雅,而又不失稠粘之状……”
看了宋雨那一篇道歉性质的文章,姚枫有天傍晚站在宋雨宿舍的窗下,将他唤了出来。
她说:“宋雨,我也向你道歉。”
宋雨的脸倏地红了,吞吞吐吐,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可以……陪你在校园里走走吗?……”
正中她下怀。
只那一句话,使她内心里顿时充满了一种对他的温柔之情。
他们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徐徐缓缓走着的时候,宋雨说,他对英语系某些学生轻视中文素养的态度,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说他知道这样一件事,旅游局有位英语水平极高的导游小姐,有次在众多外国游客的热烈要求之下,竟不能将李白的《静夜思》用英语说给大家听。为什么呢?不是英语水平的问题,显然是中文水平的问题啊。他说那种翻译的能力实际上是分为两个阶段的。第一个阶段,首先得将《静夜思》由诗句转变为不失诗性的散文句式。而若连这一点都缺乏自信,做不到,中译英的口译又从何谈起呢?而做到这一点对于大学生,无论是学中文的还是学英文的,都不该是什么难事啊!……
洒在井台边的月光,是多么的皎洁啊,
使我低头看时,怀疑是秋霜降临了。
我不由得抬起头仰望着那一轮明月啊,
再低下头时,便思念起我遥远的故乡了……
他抑扬顿挫地吟罢,又自嘲地摇头道:“不好,不好,我只不过是信口言之,你别认真,也别见笑……”
而她说:“好。”走了几步,又说:“我的话是认真的。”
他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站住了,不由得凝视着他说:“明白,你是为我好才对我说这些的。你不希望我这名英语系的女大学生,将来跨出校门后,像那位旅游局的导游小姐……”
说时,她的脸又微微红了,一说完就低下了头。
“那,我走了……”
她一下子抬起头时,只见他的背影了。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湿了。大学四年,从没有一名男生像他一样,确切地说是像一位兄长一样,坦率、诚恳而又循循善诱地为着她将来好,指出过她学习方面的什么误区。甚至连对学生们这么负责任的教师,在大学里也日渐少了。起码,大学给她这一名学子的印象,已变得是那样了。教的也罢,学的也罢,似乎沟通已越来越少。似乎一个人如果不善于自己提前对自己的人生做些周到的考虑,那么大学里几乎无人点拨你。大学似乎越来越是只教你如何应对考试怎样获得文凭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