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稀罕看!……”
对面楼的阳台那儿,传来男孩儿喊的一句话,似乎由于他拉窗帘的举动,使那男儿感到受了公然的侮辱。
于是她一翻身趴在**,翘起的脚丫交错地、快速地踢晃着,笑得格格嘎嘎的……
在大学里,在两次座谈会后,姚枫这名英语系的女生,也开始对文学发生点儿兴趣了。起初她选修文学课,与兴趣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她要的只不过是学分。文学选修课,满分也才十几分,成绩不及格下学期可以补修。她对自己要求不高,及格就行。而及格是无须她对文学真的发生什么兴趣的。她这么认为。像普遍的英语系的女生一样,她有良好的记忆,分出几分之一的记忆力就一定能及格。她对此点相当自信。但宋雨这一中文系男生的名字,相对于她这一名英语系的女生,不知怎么,后来竟似乎渐渐成了中文系的一个代词,或另一种说法。只要一听到“诗”“小说”“文学”“中文系”这一类词语,她心中会立刻联想到宋雨;而只要一听人提到宋雨,她心中也会立刻联想到“文学”和“中文系”。为什么这样了呢?又不好去问别人,只有一次次问自己。而越问自己,情形便越那样,也没有一次能自己对自己回答明白过。那情形有时候竟使她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她甚至开始对中文系的那一份系刊发生了兴趣。那期刊每一期都会拆散了按页码顺序贴在文学园的橱窗里。以前经过那橱窗,她是连目光也不瞥过去一下的,不屑于。但是后来再经过,她每每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每每一看就看很久。而一发现宋雨的名字,她的心就会忽然加快几跳,也会觉得脸上微热一阵。有时还会心虚地左顾右盼,似乎内心里有什么必须严加封存的秘密,一不留神便会全部暴露在脸上了。更令她自己都生自己气的是,她还居然写了一篇文章投稿,而且是亲手当面交给主编宋雨的——那一天文学选修课下课后,她大声说:“宋雨,你慢走一下,我有事和你谈!”语调是那么高,还没离开教室的同学全都听到了。并且,全都将目光望向了她,或望向了宋雨。而她,一说完,便在原座位坐下看起了书,是《红楼梦》中的一本。她装模作样看得聚精会神,旁若无人。而那一时刻,宋雨大出所料,一时懵懵懂懂地呆住了。显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送雨送雨,雨过要风!”
“春雨贵似油,下得满街流!”
几名男同学,话中有话,嘻嘻哈哈着搂肩搭背而去。
几名女同学,由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请谈吧!……”
宋雨的声音低低的,含着些微不情愿似的,也含着几分仍不敢相信是真事儿的荣幸似的。在姚枫听来,他说的仿佛完完全全是另一句话,仿佛是——“你找我吗?”——更仿佛是——“你真的找我吗?”——而且在她听来,他的声音是一种激动不已的,有些颤颤的声音。尽管宋雨的话说得很矜持,不卑不亢,仔细听来,语调实际上还有点儿冷,有点儿高傲。
她抬起头时,教室里已只有宋雨一人了。他隔着一排课桌椅,站在她斜对面。
“啊,是这样的,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你们中文系男生用字太郑重其事了。我呢,闲来无聊,写了一篇小破东西,反正已经写了,我自己保留着也没什么用,扔了还白白浪费了几页纸……”
她说时,也不看宋雨一眼,只低头看自己手中那一本《红楼梦》。双手像非要从那一本《红楼梦》中找出什么宝贵的票据似的,将那一本《红楼梦》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翻得哗哗响。
宋雨也低着头,也不看她的脸,极有耐心地默默地听着,目光只盯着她的手和她手中的书。她左手握住书脊,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不停地划动着书页,如同在划动一架竖琴的琴弦,而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故意要使反劲儿似的,伸得笔直,直得指尖微微上翘。宋雨觉得,姚枫的右手的手姿真是好看极了,比女性舞者们舞蹈时的所谓“兰花手”还好看。他更是清楚地看到,她那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比其余三个手指的指甲都血色充盈一些。他哪里知道,那并不是姚枫习惯的手姿,更不是她故意的一种手姿。姚枫也绝不是那类在跟男生说话时故弄手姿的女生。这所大学虽然不是在全国多么著名的一所大学,但毕竟是最能代表一个省份高教水平的大学。能考入这所大学的女生,一般都不会有那种故弄手姿的毛病。换言之,有那种蓄意养成的毛病的,一般也考不上这所大学。大约别的大学也是考不上的。与异性说话善弄手姿的女孩儿,在高中阶段就被分流了,或者被分数阻挡在大学校门以外了,或者怀着侥幸心理扎堆去碰运气地报考艺术院校了。而姚枫划动着书页的右手,之所以呈现那么一种不自然的手姿,乃因为她内心紧张成了那样子啊!这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是她左思右想之后精心设计的。《红楼梦》也是作为道具才拿在手里的。所说的话,也像背政治课必考内容似的,在心里暗背过多遍了,只不过那会儿白下功夫背了,全忘了,以至于说着说着语无伦次起来。她不但心里有点儿紧张,也有些激动。别的女生都可以一有机会就与这一名“无愧于中文系学子”的男生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我为什么不可以?他有什么了不起?我倒偏要当面试试,看他究竟能和我说出几句不同于别人的话来——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精心设计这一次单独和他说话的机会的行为,她也只有那么自我解释……
她忽然不说话了,划动书页的手指也停止了,脸儿一时涨得通红。
宋雨仍低着头,眼睛仍看着她的手,一味地沉默不语。
“你明白了吧?”
她猛地抬起头,微微侧转脸,直视着宋雨,仿佛刚才自己是在解释一件线索极其复杂的事。
宋雨也抬起了头,目光一径迎住她的直视,随即垂下。
他用刚才说“请谈吧”一样的语调说:“没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我觉得这篇小破东西还是写得不错的!当然了,也不是太好。我说不是太好意思是,你如果别成心用太高的水平要求我……不,不是要求我,是别成心用太高的水平要求它,一篇小破东西嘛,还不到四千字呢!我必须向你声明,我只不过是写着玩儿的。但是我写着玩儿已经能写到这种程度,我自认为……她一时又不知该用一个什么词了。
“自认为比我们中文系有水平的同学更有写作水平?”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啊,不对不对不对,我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怎么会有那个意思呢?你们中文系同学的写作水平我哪儿比得了哇!你刚才说的可是你自己的理解,可丝毫也不代表我的本意啊!……”
她的脸更红了,目光也不由得往下一垂。
“想让我先欣赏欣赏,之后再改吗?”
他看出了她的神态有些窘迫,顿生怜香惜玉之心。
“啊,也不是的!你们那小破刊物不是正缺稿吗?就算我支持你这位主编一回吧!我知道,一期刊物如果没有一两篇好稿撑着……就好比……不管好比什么,反正那是不行的!……”
她急急地说着,同时双手放下《红楼梦》,开始翻夹子。那夹子里夹了厚厚的一些纸,而且纸上一律印着电脑打印的字,也不知全是些什么内容。终于从中翻找出她说的那篇“小破东西”,大俯其身,隔着一排课桌椅递向他……
他刚一接在手里,她立刻又说:“就这点儿事,你看着办吧!”
“正式投稿?”
“就算是吧!你可别当成是想走你的后门儿!”她说着,人已拔脚离开……
“等等……”
她站住了,却没转身,也没回头。
“我们的刊物虽然印数不多,但每期都凝聚着我们中文系不少同学的心血,你不能再说它是什么小破刊物。对于你自己写的文章,你也不应该再说是什么‘小破东西’。古人云‘静坐自无妄为,读书即是立品’,而写作这一件事于人而言………”
“拜拜!……”
她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教室。一出门,马上就将夹子夹在腋下,用自己的左手抻起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来。它们因为那一种反着劲儿的不自然的手姿,早已抽筋了。
“果然好为人师,少跟我来这一套!知道再多古人怎么云,也不是你自己云的!哼,还想教诲我!……”
精心设计的直面接触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姚枫感到挺满足。但那满足仅只是刹那间的事,刚走出教学楼没几步,她又觉得特别的失落了。因为依她想来,情形似乎不应该是已经发生过的那样。究竟在哪一点上事与愿违了,她自己心里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她一边走,一边从始至终回想了一遍,竟认为自己这方面从动机到效果都无可挑剔,全是宋雨将一次直接接触的良好机会搞别扭了!难道不是吗?如果他能主动接过话多说几句,她也不至于语无伦次起来呀!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还最后教诲她几句。那岂止是教诲,简直就是教训嘛!也不打听打听,她主动约过哪一名男生呀!投稿是一种借口,如此明摆着的事情难道还绕不过弯子来吗?那他也太笨了点儿吧!仅仅为了投稿,还非得亲手面对面地交给他宋雨不成吗?刊物不是有专门的投稿信箱吗?……这么一想,她不但觉得特别的失落,接着还生起宋雨的气来,并同时有点儿生自己的气了,觉得自己近乎卑贱了。于是发誓再也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