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再说。
其实那会儿她很想起身捧住他的脸,一边热烈地吻他一边对他发誓:“不,不仅仅是十五天,是一生!我知道你有多么爱我,我们永远不分开……”
但一想到那样的誓言意味着什么,便只有三缄其口地沉默。
她怕过早地将自己的人生和他的人生太紧地连在一起。她实在不明了等待着他这一名“无愧于中文系学子”的大本毕业生的命运会是什么。是的,她害怕。害怕从自己口中说出海誓山盟般的话语;害怕从自己口中说出“永远”一词;害怕自己给他以承诺了什么的印象或根据……
那一天她知道了——他爱自己不但爱得那么孤独,还爱得那么苦楚。也知道了,他何以那么贪婪地享受般地亲爱她……
在这个租下了十五天的临时的家里,从他们成为它的主人的第二天起,她就不穿内衣了。每次出门前才穿。正值这座地处中原的省会城市的酷暑之季,她每每的下身连条短裙也不穿。有时候,竟甚至连短裤也不穿。她身材窈窕,双腿秀美,皮肤白皙,一双脚看去也生长得那么玲珑。
起初他是那么惊讶于她的“放浪形骸”。因为在他们的母校那一座省重点大学里,在他们都是大学学子的四年中,她不仅给他以典型的淑女般的女生印象,而且留给所有认识她的老师和同学以同样的印象。那一种印象对于老师们和同学们,无疑都是格外值得加以欣赏的,也无疑都是值得保存在记忆之中的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许多男生都在私下里承认,她是他们的感觉中“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说来真是挺奇怪的,他们选那些个性鲜明,生动活泼的女生当班干部和学生会干部,亲昵而又大胆地和她们开玩笑,殷勤过度地有时也是半真半假地公开地以种种方式表示对她们的好感,却将爱意掩藏在心里,伺机奉献给“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而他,正是由于听多了他们有时情不自禁地私下里的议论才开始注意她的。
有一次,在“影视艺术与文学”这一门选修课上,老师由张艺谋执导的武侠大片《英雄》提出了一个问题——既然大家普遍认为《英雄》是从理念出发,过分追求形式之美,因而在塑造人物方面缺乏细节的一部电影,那么有没有同学知道,在人物和理念孰轻孰重的分歧上,两种截然相反甚至可以说非常对立的文艺观点的代表人物是谁?
教室里一阵肃静,每一个同学都在思考,然而没有人举手。
老师提示道:“一位是十九世纪俄国的文学评论和理论家。另一位是同时期德国的诗人和剧作家。”
仍没有人举手。
老师遗憾地耸耸肩,又提示:“俄国那一位认为——如果所谓主题思想干扰了作家或戏剧家塑造人物,他们则应该根本不去考虑所谓主题思想究竟是什么;而德国的那一位认为,主题思想才是文学和戏剧的最高任务,连人物也应该是完全为主题思想服务的……”
终于有一个同学举起了手。那一个同学就是他。
老师于是请他回答。他站起来,非常自信地说:“是俄国的别林斯基和德国的席勒。”
谁都不难听出,老师所说的那一个“对”字中,充满了溢于言表的赏识。不待他坐下,老师指着他又问:“你能不能举出一篇比较体现别林斯基文学主张的作品?”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梅里美的《卡尔曼》,也就是后来改编为经典歌剧久演不衰的《卡门》。”
那时,教室里更加出奇地肃静了。
老师接着问:“那么,对于席勒的主张,你能再举一例吗?”
他说:“这我得想一想……”
老师说:“我给你充分的时间坐下想,下课前我再提问你……”
不料他说:“我已经想好了,比较体现席勒文艺主张的作品,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应该算是一部。”
老师拖长音调“哦”了一声,而他已经坐了下去。
老师目光凝视着他,走下讲台,一步步走到了他身旁。在鸦雀无声的肃静中,许多同学的头跟随着老师向他扭望过去。他那一天坐在倒数第二排,坐在前几排的同学,为了望见老师和他,甚至在座位上都来了个大转身。
老师看着他,他看着黑板。
老师问:“你为什么那么认为?”
他回答:“因为车尔尼雪夫斯基首先是文学思想家,其次才是作家。而且作为作家,他的小说作品是很少的。《怎么办》是他唯一的代表作。这一部长篇小说之所以在当时的俄国乃至欧洲影响很大,主要还不是由于它艺术特点方面的成就。在艺术特点方面,《怎么办》几乎不能与一切经典文学作品相比。它的影响很大主要在于它的人文思想的含量很高。如果说人的自私性在爱情方面往往表现得最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而车尔尼雪夫斯基,恰恰是在爱情方面塑造了几个持利他主义爱情观的俄国青年,小说的主人公们身上,闪烁着极其理想化的未来世纪新人的光彩。所以,《怎么办》分明的是主题思想先行的文学作品。与席勒的主张,在实践上是相符合的。”
他说完以上的话,大约用了五分钟。老师极有耐心地站在他身旁,一步未动,非常认真地听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扭头的,反转身望着他和老师的同学,也皆侧耳聆听。他的话,固然是说得很慢的。但并不是慢在语调,而是慢在两句话之间的停顿。显然,他说完前一句话,一定要将后一句话思考得有把握了才肯说出。而又开口说时,则说得毫不犹豫,特别自信。尽管他说的只不过是一些寻常话语,并无奥词妙句,但看得出来,那些话意味着在他头脑之中进行了一番番快速的思维,绝非信口开河。
同学们的目光发生了变化,几乎全都由他脸上转移到老师脸上去了。因为对于大多数同学,尤其非中文系的同学,别林斯基、席勒、车尔尼雪夫斯基,全是陌生的名字。在普遍的大学的中文系,已经很少有老师主讲俄国文学和德国文学了。那被认为是费力不讨好太一厢情愿的事情。同学们只有期待着老师给他的回答下一个结论。
伫立在他身旁的老师,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良久地沉思着。而他,却仍端正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师那随意写满一黑板的龙飞凤舞的粉笔字。
老师终于开口道:“坦率讲,我从来也没将车尔尼雪夫斯基和席勒联系在一起想过。今天以前,也从没听任何一位教文学的老师,包括专门教比较文学的老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谈论过见解……席勒、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许世界上此前根本就没有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想过……”
老师说罢,快速地走上了讲台。面向同学们站在讲台上以后,目光只专注着他一个人。老师竟显出很激动的样子,眼睛发亮起来。
教室里那一时刻肃静得像是已经没有人存在了。同学们都有点儿屏息敛气,肃静之中还有那么点儿近乎紧张的意味,仿佛即将发生令人触目惊心的大事件似的。
老师猛一转身,猝然拿起黑板擦,三下两下胡乱在黑板上擦出了一片黑,接着放下黑板擦拿起粉笔,写出两个大大的字是:“知识”。
老师从没在黑板上那么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过字。
老师朗声说:“‘知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认为拆开来理解更一目了然。‘知’就是‘知晓’嘛!‘识’就是‘认识’嘛!从逻辑上讲,知晓得越多,一个人越应该对事物有独到的见解,但在现实生活之中却未必。因为有的人只善于死记硬背,似乎知晓得很多,但并不能激发出某种自己的认识。所以知识相对于这样的人的头脑,好比是储币罐儿,塞得再满,也永远不会增值。我今天很欣慰地发现,知识在我的一个学生的头脑之中是一种互动的状态。尽管对于文学现象的看法,古今中外历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或许某位比他更有知识更有研究的人士会大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而我自己一时也难以对他的回答下一个很有把握的肯定的结论,但是我想说,我因你们中有这样一名同学,此刻是何等的高兴啊!……”
在持续的肃静的气氛中,老师走下讲台,再次走到他身旁,语气特别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才开这一门新课不久,对这些选修课的学生还不太熟悉。
“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