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这是儿时的喜禄。
老闷儿左右两旁,坐着三个闺女,七岁的、九岁的、十二岁的。这是小俊为他“养个儿子”前生下的三个“没奈何”。她们规矩地坐在炕上,一动不动。
小俊抹了炕桌,要拿下炕,孙老闷儿伸手按住,小俊便规矩地在炕前地下站定,微低头,等待着。孙老闷儿把小喜禄往面前推推,摆弄他坐好。
三个闺女像得到一声听不见的号令,个个盘好腿,双手抚膝,挺直腰,坐得比之前更规矩端正。孙老闷儿干咳两声:“开讲!”小俊儿打个战,更低了头,轻声地:“我没良心,你们爸花了一头驴的钱娶了我;我嫌贫爱富,忘恩负义,跟了汉奸恶霸周成果……”她抬头看大女儿一眼,眼光正与大女儿那充满仇恨的眼光相触,她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低低地垂下了头。孙老闷儿瞧着大闺女投向小俊的表情和眼色,再瞧瞧麻木的小俊,感到了一种解仇、解恨的满足、愉快、兴奋和享受……
坐在炕桌边的孙老闷儿得意地眯着眼,久久地凝视着炕前。炕前的小俊不见了,左右的儿女不见了,炕下的破凳扔在角落里,眼前炕桌上是酒肉,他捏起盅,一仰脖,灌下一盅,拿起酒瓶又斟满了一盅,喃喃地:“小俊,喜禄他娘……”
雨,淅淅沥沥地下。傍晚,天色昏暗。刘满满顶着麻袋,磕磕绊绊跑回家,一进门,呼哧带喘地:“死……死了……死了!”满满婆子:“什么死了?”满满:“他!……他死了!”满满婆子:“谁?说明白了!”满满:“喜禄他爸,老闷儿,老闷儿死了!”满满婆子倒吸一口冷气:“啊?下午还见他好好的。”春萍揭门帘走出西间房:“谁?”满满:“我去找他打更。见他趴在炕上!”
孙老闷儿家里。孙老闷儿趴在炕上,两手和头垂在炕沿,一只酒瓶子倒在炕上。
满满婆子的声音:“是喝醉了吧?”满满的声音:“不……不是喝醉了,是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当!”“当!”“当!”满满婆子在孙老闷儿家屋门上十字斜花钉木板。满满蹲在一旁,春萍在满满婆子身后捏着手电筒照亮,直打哆嗦。满满婆子:“这也好。喜禄倒插门没人拦了。春萍头上也少了块拖累。”满满:“得赶紧给喜禄报个信呀!”
飞驰的列车。
软卧车厢内,孙喜禄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
(回忆)
夏日,县百货公司对面的人行道上,孙喜禄守着他的摊床车子,双手抖着一件连衣裙大声叫卖:“削价处理啦,削价处理啦,不惜血本大牺牲!此时不买,更待何时啊!”
他招徕着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县城里爱赶时髦的姑娘:“几位小姐一人来一件吧?要颜色有颜色,要款式有款式,七元五一件,每件我只挣五毛来钱呀!您几位穿上,三围线条优美动人,挽着手儿一走,高跟鞋咯噔咯噔的,保证满县城的小伙子,眼睛不看别处,只在你们几位身上睃溜啦……”
何其猛家。孙喜禄:“这不是市场管理所!你们带我到这里干什么?”何其猛:“你坐下说话。”何的几个伙伴像在自己家一样,随随便便地落了座,抽烟,喝茶,都在打量孙喜禄。孙喜禄不坐:“我不认识你们,跟你们没什么话说。”何其猛:“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注意你好几天了!怎么样,赚了不少吧?”孙喜禄将脸转向一旁,不回答。
何其猛向一个伙伴丢了个眼色。那伙伴站起,走到孙喜禄身旁,拍拍他的肩:“哥们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兄弟几个,要开办青年联营商店,眼下白手起家,缺的是资本,急需你这位倒爷慷慨解囊,捐献点意思!”孙喜禄:“捐献?那么是情愿的了?”对方:“当然。你若是个识时务的,今后我们哥几个会给你方便,照顾你的生意……”孙喜禄:“我不情愿呢?”对方:“那我们也就……对不起你了!那一麻袋衣物,没收。执照呢,吊销。”孙喜禄:“只怕你们没有这个权力。”对方一笑:“哥们儿,你犯傻了!”转脸看着其他人:“我们兄弟几个,什么权力没有?啊?”其他人纷纷笑了。
孙喜禄屈辱地沉默着。对方又拍拍他的肩:“哥们儿,出点血吧!出点血,买下我们弟兄的交情,你值得!”孙喜禄一字一句地:“多少?”对方:“捐献么,量力而行,你就给一个数吧!”孙喜禄:“一百?”对方:“你太开我们弟兄的玩笑了吧?”孙喜禄:“一……千?……”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孙喜禄屈辱地沉默着。他们中的又一个不耐烦地:“看来他是个不识时务的。算了,别跟他啰唆了!”“动员”他的那一个打圆场地:“哎,让人家思考思考利害关系么!”孙喜禄:“行,我给你们!”何其猛:“好,够朋友!”起身朝他递过一支烟。孙喜禄看着那支烟不接:“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宽限我三天时间。”何其猛:“可以,可以。”
孙喜禄背着麻袋,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在县城大街上。
还是何其猛家。还是他那几个弟兄。孙喜禄将一个红纸包放在茶几上。他们对他的态度显然亲善多了,几个人同时向他递烟。喜禄接过其中一人的烟,另一人按打火机替他燃着了。
何其猛沉吟着……
“新潮时装店”的牌匾悬在一个小小门脸儿外。顾客出出进进,买卖挺兴隆。何其猛一行人撞入店中——柜台后站的是孙喜禄。他俨然有了几分小业主的派头。何其猛:“孙喜禄!……”孙喜禄:“弟兄们光临?停业,暂时停业!”将几位顾客请出,插了门,落下窗帘。何其猛:“你耍我们?从广州回来了,连个面儿也不照,托人捎给我们个信儿,说赔了,就完事了?”孙喜禄:“我做买卖没赔过。”何其猛朝他伸出一只手。孙喜禄打开小钱箱,取出几个红纸包,一一摆在柜台上。何其猛等就去抓红纸包。孙喜禄:“慢!我这一次赚的还不少,知道你们会找上门来!我不过是想让你们明白,我孙喜禄不是个只能当催拨儿的角色!跑买卖赚钱,我有一套!你们从今往后别小瞧了我!”何其猛审视着他:“讲讲,你这一笔大买卖怎么做成功的?”
孙喜禄淡淡一笑:“容易得很!花钱印些宁夏特等枸杞的商标,将咱们这儿出产的枸杞装了塑料袋,贴上商标——广州人吃名牌,却不识货!”何其猛的一个弟兄:“哥们儿,你还不愧是个实干家呀!”何其猛瞅着他渐渐笑了:“孙喜禄,钱你收起来。我们不是来要钱的。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们中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实干家!从今以后,你是我们自己人!”何其猛向他伸出一只手。
画外音:“你们利用我,我也要利用你们!咱们谁是鬼,谁是磨,还难说呢!”
孙喜禄握住了何其猛那只手……
火车软卧车厢,孙喜禄面对窗外的黑夜,一边吸烟一边沉思。他的目光又自信,又迷茫,又有几分憧憬,也有几分忧虑。黑暗中,列车轰隆隆的行驶声……
春萍坐在何其猛单门独院的家里,坐在正厅沙发上,何其猛从右室门走出来,春萍不自主地站起来。“坐,坐……”何其猛轻按她肩头。两人一同坐下。“今天有点不舒服。”何其猛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的脸:“没去上班。情况桂兰已经给我说了,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喜禄不在。他父亲的丧事,我们有责任替他办了,一会儿我就去发个电报,通知喜禄。”春萍感激地:“那可替喜禄太谢谢你了。”“只替喜禄?”何其猛眼里又闪出那种难说清含意的光。
“我对你的感激比喜禄还大呢。”春萍诚挚地:“喜禄不在,要是没有你帮忙,我们一家真不知怎么办好。我还该替我爸,替我妈谢你呢!”何其猛不值论道地笑笑:“这有什么,你又说见外的话了。”“那我走了,”春萍站起身:“赶紧回家告诉我爸,告诉我妈,叫他们放心。”何其猛:“急什么?在我家里吃了午饭再走吧!”“不了。”春萍站起身,朝右间房瞧一眼:“这已经够给你添麻烦的了!”何其猛送她到院里。右房里传出范桂兰的声音:“看把你热心肠的。还要留吃饭!……”
刘满满家院里站满包工队的人,一个个气势汹汹,大叫大嚷:“要钱!”“要钱!”“不给不行。”“在他家吃!”……
满满和满满婆子站在家屋门口,张皇失措。满满低眉顺眼地:“师傅们,师傅们,真没钱,喜禄没给我们一分钱!”包工队员们只是叫嚷。“快给钱!谁信你的!”“不能白给他干了!”“……”锁子和一群半大孩子也夹在其中起哄。“给钱!”“给钱!”“揭他的锅!”
满满家院墙本来塌出大豁口,现在成了锁子等来回奔跑、蹿跳的大门。院墙外围满虎义村的人。高二楼、马永乐、王小玉,还有高强华的爸和妈、高强妞,都来了,他们默默地瞧着,幸灾乐祸。
“来了来了!”虎义村的人们给春萍让出道儿。春萍强作镇定地走到院里。顿时被包工队的人围住了。“好,大妹子,快拿钱给我们吧。”春萍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仍问:“什么钱?”—条大汉:“大妹子,我们干了四十多天了,原说一个月一结账,该给我们开工钱了。”春萍:“开工钱你们找喜禄去。别到我们家。”大汉:“这话!我们哪儿去找喜禄?”包工队员们又叫起来:“就冲她要!喜禄的钱能不在她手里?”“给钱!”
春萍“事到头不自由”。不得已,充起硬架子:“没有钱!不愿干的,请便,愿哪去哪去,等喜禄回来,自己找喜禄去结账。我们家不是孙喜禄的账房。愿意干的,干活去,我保证喜禄欠不了你们的!”
大汉:“大妹子!还要我们干呐?还想骗我们?你当我们不知道?”
春萍:“你们知道什么?”大汉:“知道什么?知道你那孙喜禄在外地给公安局扣起来了!”春萍一怔。大汉:“我们不信孙喜禄的钱全带在他身上,今天你给了我们钱,我们好走好散,不给钱?哼!我们不是好耍弄的!”
满满和满满婆子早已目瞪口呆。春萍更是不知所以,她叫起来:“胡扯!我刚从城里回来,没有这事!我还见了他们拆船公司的何理事呢!”大汉:“胡扯?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我们包工队是谁请来的?不就他们拆船公司?我们消息不比你灵通可靠?”春萍着实地大为吃惊:“啊?!”
滚动的汽车轮。春萍坐在汽车里,神色焦虑不安,小心地保护着怀里的布兜。
电视屏幕上映出电影《甜蜜的生活》。对面,何其猛歪在沙发上,玩弄扑克牌,百无聊赖。春萍隔着玻璃敲门。他忙起身,开门迎接。
春萍:“你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