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矮小的板凳狗从房后蹿出来,凶猛地向他狂吠,却又不敢真咬他。他狠狠地踢了狗一脚,将狗踢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汪汪叫着,瘸着一条腿,朝房后蹿去……
女人和少年的哭声,还有留恋在花丛中的一只又大又漂亮的玉蝴蝶,一直将他送出院外,并且追随了他一段路。
哭声终于渐渐地听不到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他出现在最近开放不久的市体育俱乐部。他对新兴的体育项目——壁球产生了一些爱好,同二十多岁的收票员混得挺熟。
“来了?”
“来了。”
“就剩下这一副拍子了,估计你今天会来,特意给你留的。”
“多谢。”
说罢,他接过拍子就走入了球室。一走入球室,就脱了西服和衬衣裤子,连皮鞋也脱了,只穿着背心裤衩袜子,挥拍抛球,对着三面墙壁,砰砰嘭嘭,一通儿猛击。
他爱好上了这种新兴的体育项目,乃因为它是一个人同自己较量的方式。他仿佛总企图在这样一种没有窗子的房间里,在没有另外一个人观看的情况下,自己击败自己。
战胜对手不值得骄傲,能击败自己却很不容易。某些人之所以懦弱,恰恰由于常败给自己。而我们的严晓东却那么与众不同,他要在击败自己的时候显示出一种刚强,寻找到一种自信,因为他没有一个明确的对手。但他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在哪些方面彻底战胜自己……
老父亲是越来越觉得他不可救药地变坏下去了,甚至像密探似的跟踪他,怀疑他经常在某些堕落的地方与某些堕落之徒鬼混。有一次跟踪他来到这儿,见他独自在连扇窗子都没有的房间里发疯般地对着墙壁打球,认为他是空虚已极,怒不可遏地将他拖出球室,在大厅里当众痛斥一顿。
他说:“在西方,最文明的人也爱打壁球!”
老父亲说:“那是花花世界的文明!吃饱了撑的没正经事儿干的资产阶级才会一个人对着墙壁打球玩!连你买卖都不想好好做下去了吗?像你这样的,就得彻底清除清除你头脑里的污染!要不你是没救了!”
他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球,出了一身透体大汗,内心轻松多了,终于像顽强地击败了一个对手那么舒畅。
离开体育俱乐部,不想回家,不想看到父亲那副正经八百的煞有介事的面孔。
趁还不到工厂下班的时间,他给小婉挂电话,邀她晚上看电影。出乎他意料,她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他说:“我也没吃。”
他不饿。但小婉那句话的意思等于告诉他——她是为了他没顾上吃晚饭的。尽管他在电话里已对她讲过,时间很富裕,她可以不慌不忙地在厂里吃了晚饭再来会他。
他非常憎恨她,又非常爱她。在这件事上他最想战胜自己,却根本无法战胜。爱是一种病。每一种病都有它的领域;疯狂发生于脑,腰疼来自椎骨。爱的痛苦则源于自由神经系统,由结膜纤维构成的网,情欲的根本奥秘,就隐藏在这看不见的网状组织里。这个神经系统发生故障或有缺陷就必然导致爱的痛苦。这里全是化学物质的冲击和波浪式的冲动。这里织着渴慕和热情,自尊和嫉恨。直觉在这里主宰一切,完全信赖于肉体。因为它将人的生命的原始本能老老实实地表达出来。理性在这里不过是闯入者,“第三者”。
他憎恨她如同憎恨使自己得痢疾的大肠杆菌。他爱她的程度和憎恨她的程度不相上下。他吃得再饱也乐于陪着她继续吃遍全市的中西餐厅。
“你想到哪儿去吃?”
“我想吃烧小牛排。”
“那咱们到老地方吧!”
老地方是“俄罗斯餐厅”,也是高消费者们光顾的地方。
当他们穿过一处地下桥洞,小婉鬼鬼祟祟地说:“你转过身去挡着我一会儿!”
她站在一条印刷标语前。那条标语写的是——“这里也属于你,请保持清洁。”
他不知她想搞什么名堂,他不愿问,像一个忠实的贴身保镖,默默地服从地转过身去。
“快,我们走!”
他奇怪地朝那条标语看了一眼,见多了一行碳素笔写的字——“本人的股份愿廉价出售!”
“从今往后不许在我面前摆出阔佬的神气了啊,我也是有资产的女性嘛!”她咯咯笑。
吃饭的时候,她没头没脑地告诉他:“我和那小子分道扬镳了!”
“谁?”
“你在舞厅差点儿和他打起来的那小子呗!”
难怪你今天这么痛快就答应和我看电影!他恨恨地想,讥讽地问:“感到孤独了是不是?”
“那倒没有!又不是他和我‘掰’了,是我和他‘掰’了!”
“为什么?”这使他高兴。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所以我其实更愿意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