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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页)

轻轻的一个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吻……

活到今天,她只被两个男人吻过。一个是王志松,在北大荒,在僻静的小河旁,他笨拙地吻了她一下,她却吓哭了。当年她十九岁。除了他的笨拙和她的恐惧,记忆中没再留下任何别的印象。可从此以后他便认定了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这么认定了。一个笨拙的吻就占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如果这还不算荒唐可笑,那么吻对于女人就真是太可怕的事儿,男人们也太混蛋了……那也能叫作吻吗?另一个是郭立强。他是那类绝不吻一个还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男人,可能也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决定和她结婚。他简直视女人为神圣之物,他自己也想力争做一个神圣的男人。她和他都如圣男圣女一般在这个家里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时日,而别人们,包括善良的邻居们都不相信他们真的就是圣男圣女。即或人人相信,其意义又何在呢?后来她将自己的肉体在他绝望至极的时候主动奉献给了他。用自己的一个平凡女人的活生生的肉体,验证了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那个夜里他们尽吻尽吻,没有什么“轻轻的”那一说;同时也验证了他们对彼此亲爱饥渴到了何等程度。那是一个蓝色的夜。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结果第二天早晨那个“神圣”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大孩子,喋喋不休地对她说,他有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并且分明地开始有些向她撒起娇来。结果那天早晨他连一架破扬琴也没来得及修好,就被公安人员带走了,就再也没回来,永远……

那个蓝色的夜晚!

她回想起他的时候也更是回想起它。一次次的回想,使那个夜晚竟变得像宗教日一样神圣起来,使这个家也变得神圣起来,使这张床也变得神圣起来,使每天晚上都睡在这张**的她,也于近乎神圣的回想之中变得近乎神圣起来。这个家竟渐渐地具有了教堂的色彩。正因为如此,她的小叔子不回来。正因为如此,她每次对他的挽留,哪怕是最真心实意的挽留,也不可避免地包含着虚伪的成分,以及生怕触犯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心灵颤巍巍地恐惧……

那一个蓝色的夜晚!

那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晚!

一年多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了,女人的心在寂寞之中老化着,女人在寂寞之中渐渐忘却着自己是女人。柔情像呼吸一样,吐出去又吸进来。爱意像炉火一样,旺起来立刻又被一铲煤压下去,在心怀内进行悄悄的势将更旺的燃烧,煤压不住火。她天生是一个靠爱的自觉才能进一步自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的女人。如果说她从前不是,那乃是因为这样的女人的成熟大抵是迟缓的。而她现在已经成熟这样一个女人了,已经是这样一个女人了。像一颗成熟得无比饱满的果子,悬挂在被折断的枯枝上。

生命的最生动的最任性的活泼,早已从这个小小的空间消散尽净了。一年多的时间,足以从封闭不严密的空间消散更多的东西。

她不禁又望着墙上的结婚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上帝”和“圣女贞德”的合影。“上帝”到天国去了,“圣女贞德”仍在人世间。因为她常常觉得他仿佛是上帝,无时无刻不在俯视着她,所以她不敢以为自己是夏娃,只能难以胜任地充当“圣女贞德”。同时充当嫂子。夏娃怕上帝。而他到天国去之前,却又并没有把她那颗女人的原本极容易充满柔情极容易嚣**起爱意的心收回去带走。上帝也有疏忽的时候吗?她忽然起身,将椅子搬向那面墙,踏着椅子将相框从墙上摘了下来。连看也不看,翻出块花布包好,放进了柜子里。刚刚坐下,又觉得放在柜里并不妥。于是拿出来,一会儿塞到这里,一会儿塞到那里,尽往目光所不及的角落塞,无论塞到哪儿还是觉得不妥。她手持着它,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猛转身走到厨房去,挑开几圈炉盖,将它放在炉膛中了。她蹲在炉旁,用炉钩子从炉口擞火。擞着擞着,呼地一片红光耀眼,炉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她听到炉中发出了轻微的玻璃的碎裂声。

不知收藏在何处才好的东西,烧掉是最妥的收藏。她觉得她自己掌握了一个生活小常识。

她很想再喝点儿酒,她觉得喝了一盅酒之后那种头脑稍许有点儿发晕的感觉挺新鲜,也挺好玩。墙上没有了那照片,她才认为真正不被约束不被监视了,并且觉得这是良好的自我感觉。

她细细地切了一盘菜心儿,拍了蒜放上,浇香油浇醋拌糖。尝了尝,挺有滋味儿,挺爽口,挺满意。她又片下了一盘鸡肉,加了该加的作料,一手端一只盘子,独自笑盈盈地进得屋来,摆在桌上,就拧开酒瓶盖儿,款款落座,自斟自饮。太辛辣。她想,既然算是好酒,太辛辣也值得一醉方休啊!今宵不醉,更待何时呢?

录音机停了。

那个台湾女人……她叫什么来的?……邓……丽……君……好个娇滴滴的邓丽君!你也唱得够累的了!女人向女人撒娇作嗲……忒没意思!……对酒当歌……不行,没歌不行……

于是她从录音机中“请”出邓丽君,换了一盘磁带。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她大声问,习惯地朝那面神圣的墙瞥了一眼。

墙上一片空白。

“几何?”

是李白的诗吗?好像中学老师讲过是李白的诗?李白作这么俗的诗吗?还诗仙呢……看来也是一个……大俗人啊!

“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

也是李白那个大俗男人的诗吗?……初几学的呢?初二,还是初三?

她朝窗外看了看。

明月哪儿去了呢?……连星也没有……

“把酒泪(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这又是什么人的诗呢?……可惜只记住两句……

没有歌不行!这么高兴的夜晚……

录音机仍不唱,她便站起来,自唱: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唱罢,又斟一盅,壮丽地一饮而尽。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本能地用一只手撑住了桌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羽毛,只要那只手一离开桌子,就会飘起来。她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啊!唱到“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其情不能自禁,离开桌子,摇摇晃晃做舞蹈状,脚下无根,险些倾倒,扑于**。她顺势将床单扯下,披在肩头,双臂担之,似袅袅广袖,左舒右展,前飘后敛,且旋且舞……

她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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