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个个神色比他还窘十分,说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而对方又一跺脚,转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华勋使劲儿拍了下脑门儿,然后朝客人们抱着拳口齿不清地说,“我……我险些误了大事!我得立刻走……走了……”
刑警队长往起一站,连说:“章厂长,真对不起!我们原本都不愿留下嘛,是你偏让我们留下啊!我们不留下实在是怕你觉得太没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们,我看我们也撤了吧……”
于是他们纷纷站起,牵上警犬,撇下章华勋,以紧急转移般的速度离开了……
大师傅送来一盆馒头,见状不满地嘟哝:“这不是浪费嘛,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章华勋气得大喝:“你别跟我念这套经!”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外边,没戴棉帽子的头被寒风一吹,冷气逼心,浑身打了个哆嗦。胃里一阵翻腾,抱住门旁一棵树,“哇”地大吐起来。吐过,觉得胃里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了。不过头脑倒顿时清醒了许多了。
他撒腿向大礼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头疼欲裂,就先跑到办公室去,沏了杯浓茶。想喝,无奈茶烫。也不敢再多耽误片刻,双手捧着保温杯又往礼堂一路小跑……
他妻子大声数落他:“一早儿厂里来的什么贵客,非得你陪着吃饭!你存心把全厂的干部和党员都冻僵在这儿呀!四点多钟就离开家,帽子也不戴,脸也顾不上洗!看你两眼角的眵目糊[1]!给你手绢儿擦擦!……”
他妻子也是党员,也和大家一样,在礼堂干等了他一个来小时,干冻了一个来小时。与大家不同的是,她两耳早已灌满了人们说他的损言怪话。而她对他说的话,其实也是有意说给别人听的,包含有变相替他开脱的意思。
但他此时已是心乱如麻。对妻子的大声数落,哪里还能领悟得那么全面!她的话,简直等于火上浇油。他想,我这个代理厂长,我这个非常时期的“维持会长”有多难,别人不理解不体恤,你还不理解不体恤吗?亏你还是我老婆!有别人数落我的份儿,还有你数落我的份儿吗?
他一手擎杯,腾出另一只手,猛将妻子往旁一推:“闭上你的嘴!躲开!”
他妻子险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阶去……
他走入礼堂,听到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不供暖,礼堂内比外边的温度高不了多少。只是北风吹不着人们罢了。
他听到背后有人骂道:“还捧着个保温杯来!人五人六的,以为都是来等着听长篇大论的呀!厂都卖定了,一个前朝代理厂长还充的哪门子大瓣儿蒜呢!……”
他走上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声来。不得不打开保温杯盖,先喝口茶……
“别他妈喝了!……”
又有人怒骂一句。
嗓子温润了点儿,不那么发紧了,但还是头疼欲裂。
“同志们……”
“别打官腔儿了!开门见山吧!……”
“我……我头疼得厉害……”
“活该!……”
“酒烧的!……”
“让我……让我喝完这杯茶……”
“装什么可怜样儿!通告完了情况回家喝去!”
任凭人们向他发泄怒气,他还是将那杯浓茶一口气喝光了,霎时出了一额头一身的虚汗……
“同志们,昨夜,咱们的粮店被盗了。几乎被盗光了……”
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顿时停止了,人们渐渐安静了。
很多很多年以来,厂保卫科的人一减再减。因为他们除了例行的保卫工作,实际上没什么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来,这个厂和它所属的社区内,连小偷小摸都很少有过……
他的话使人们感到愕异,感到震惊。
“我四点多就到现场了。我个人不想将这件性质严重的事当成一桩案件。但是我赶到现场之前,已经有人向县公安局报案了,由于我和在现场的同志意见不统一,所以县公安局的人赶到时,只剩我一个人留守现场了。我对他们说,不是案件,是一场误会……”
“你们应该不难想象,我对他们撒谎时,是多么难堪、多么尴尬。咱们在一个厂里相处二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尤其在明显被盗过的现场,在公安人员面前,撒谎对我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们是为破案而来的。他们途中陷了车,他们都冻得够呛。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饭的时间了,不留人家吃顿早饭暖暖身子驱驱寒气,我不忍心。所以我陪他们吃饭。所以我也陪他们喝了几盅酒。大家都知道,我并不爱喝酒,喝酒对我是受苦。总之我来晚了,我让大家久等了,我让大家受冻了,我现在向大家谢罪!……”
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弯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已给县公安局的人们鞠过躬谢过罪,现在又给厂里的人们鞠躬谢罪,他内心里替自己难过极了,想哭。
“同志们,到年根儿了。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过春节紧接着就到了,厂里已经又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尽管与我厂签了合同的港方答应,工资一定会补发,但毕竟只是一种承诺,还没发到大家手里,中国人不过新年,总得过春节吧!厂里许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难,所以,我坚持认为,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里生活很困难的工人,为了过个年,为了过上春节,向粮店借的。我相信,工资补发以后,他们是会主动地自觉地去粮店补交钱的。一时还交不上的也没罪,由我章华勋替他们担着了!在座的都是干部,都是党员,如果在座的人中,也有人参与了昨夜的‘借粮’活动,我希望能站出来,当众认个错儿,毕竟,那不是一种‘借粮’的好方式……”
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仿佛定住了。都一动也不动。如同他是在面对一排排石头人说肺腑之言。
“那么,我希望,不……我请求大家,起码表个态,对我个人的决定,认为对,或错,支持,或不支持,也给我个明白,让我这个代理厂长,在刚才那件事儿上,心安一点儿,对大家的态度知情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