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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9页)

我说:“嗯。”

“为姐?”

“嗯。为你们全家。”

“你真好!”她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你妈妈也好。”

我说:“我妈妈当然好。她是这么对我说的——快,你快去你姐家告诉一声。”

“真是这么说的?”

“真是这么说的!”

“你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仿佛的,我听到葡萄架内又有洗濯之声。

姐吻我额头。吻了很久。

我静静地闭着眼睛。闭了很久。

我很久地闭着眼睛,期待着第二次很久的一吻。

我觉得我和这一个夜晚和这一个院子融为一体。

那两片柔润的温馨的嘴唇为什么不再吻我呢?

我睁开眼睛,已只有我自己伫立在葡萄架旁。

母亲本人,既是第二次扫盲运动的最基层的组织者,亦是扫盲对象。因为在第一次运动中,她只顾以忘我的热忱组织别人,自己竟没有被“扫”。母亲当然觉得这是政府的一名街道干部的惭愧。所以将实际上的组织工作交代给了我。我对这件事儿的热忱不亚于第一次运动中的母亲。我根本没有想到我是为政府尽什么义务。我的热忱完全源于我对“姐”一家人的情感。

叔叔辈和婶婶辈的男人女人,十之七八已在第一次运动中“扫”过了。这第二次该“扫”的,则是爷爷辈和奶奶辈的男人女人。再加上第一次的“漏网之鱼”,或虽被“扫”过但并没有获得“毕业证书”的“留级生”们,我们那一条街,总共三十多人。

我的“组织工作”,就是晚上六点半左右,挨家挨户通知他们,七点钟准时在“姐”家里上课。这项“工作”对人们自己有益,所谓“组织”,无须动员,每天督促一遍而已。七点钟,上课的人们,自带着各式各样的坐物,三三两两陆续走入“姐”家院子。有些人图近,就经由我们那个院子,通过我家和“姐”家之间的小门到达。

每天,“姐”全家都早早吃了晚饭,将那椭圆形大桌子的四腿儿折起,靠墙侧立,腾出空间供人们排位。而他,则必提前十几分钟,翔立门首,对每一个到来之人,躬身示敬,说同样一句话:“劳您大驾了,欢迎光临,欢迎光临。”虔诚之至。那样子很像如今大宾馆门前的迎宾侍者。当然是像那些笑容可亲使人宾至如归的侍者。

“姐”家的三位大人,都担任了扫盲教师。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他热忱的影响和虔诚的感召之下,“姐”的母亲和小姑,对这一请求到的机会十分珍惜,认真负责,不遗余力。最能考验这一家三位大人耐心的,是那些老头儿和老太太。眼花的、耳聋的,若要教他们认得并会写一课字,真比启发弱智儿童还艰难。然而他们经受住了这一考验,一个比一个耐心,其责任感简直可歌可颂。仿佛在他们自家三个人之间,都暗暗下了决心,最终要评出一个模范似的。他们还制定了任课表,责任标准。因为他是长者,“姐”的母亲和小姑都礼让他三分,任由他一人每星期独揽三天的课时,每天两小时。几天下来,他嗓音哑了。然而他那些日子却愉快得像个老小孩儿似的。整天含着“喉片”,也不肯发扬风格让出一节课时。

我和“姐”以及小苇小芟,聚在我家完成作业。小苇小芟趴炕上,我和“姐”共占一张吃饭的小桌。“姐”每天都检查我作业完成的质量。我作业本上“5”分渐多,“3”分没有了。小测验的成绩也明显上升。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说我只要戒骄戒躁,本学期是有希望入队的。我想老师要是知道我有一个曾是“三道杠”的“姐”,对我的进步也就不会奇怪了。

“姐”家那边儿,读字声时断时续,声声入耳。每每地,“姐”会驻笔而听,常常听得入了神。当发觉我在注视她,便嫣然一笑。那刻我总想亲她一下,就亲她脸腮上梨窝浅现的笑靥。

三位扫盲教师颇感心有余而力不足,认为改编教材势在必行。他们改编后的教材,头几课成了“人有两只手,双手能做工”“一片土,几亩地”“三头牛、五匹马、一群羊”等等。

实验几课,效果提高多了。经向母亲“请示”,母亲再向居委会主任汇报并周旋,改编后的教材被批准了。

国庆节前,“姐”家院子里的鸡冠花和**散紫翻红,金黄交映银白,一片烂漫;向日葵籽开始变黑了,沉甸甸的葵盘全都谦恭地垂下了头,好像一排排站立着的祈祷者;玉米的棒子也可以掰下来煮着吃了。上课的人们回家时,三位教师常慷慨地送给他们每人几棒煮熟的嫩玉米,带回给他们的孩子尝个新鲜。

我们这条街的“扫盲”成绩在全区评比中获优秀。居委会主任从区里捧回了奖状。看重这份儿街道集体荣誉的人们,包括我的母亲和居委会主任,并没有低估三位扫盲教师的作用,国庆那天晚上,纷纷聚到“姐”家表示庆贺。“姐”全家敬烟敬茶,热情款待唯恐不周,尤其“姐”的姥爷,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当礼花从江畔腾空升起,将夜空装点得美丽辉煌之时,与“姐”和小苇小芟在葡萄架前仰面观望的我,觉得生活是那么幸福与美好,世上的一切不幸和悲哀,似乎全都可以包容,使之转化为理解和相互的爱。

秋天是最辉煌的季节,也是最短暂的季节,短暂得仿佛首尾被夏与冬克扣了似的。

不知什么人向区里告了一状。状告居委会主任和母亲不但放弃了对现行反革命家属和右派分子的监视,不但重用他们担任扫盲教师,而且包庇他们篡改扫盲教材,将“革命内容”几乎彻底删掉。揭发内容引起区里的重视。

区里派人来调查。调查结果揭发属实。于是召开街道大会,宣布取消扫盲优秀街道荣誉,定为一起带有反动性质的严重事件。居委会主任被撤换了,连母亲这个街道小组长也被改选了。平素一向很有人缘儿的母亲,从此成了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坏女人,如同一个患有危险传染病的女人……

受到一次阶级斗争教育的普通百姓们,似乎明白了,对“姐”一家人的孤立和监视,是正确的。反之,则是丧失了公民觉悟,是应被批评乃至批判的。

我希望在“姐”家的院子里望见“姐”,却一次没望见过。我希望在街口迎住一次去上学或放学回家的“姐”,却一次没迎住过。我奇怪“姐”怎么可能连学都不上了呢?后来我终于发现,原来“姐”家宅后的“板障子”,被起开了一块。往旁一推,便可以钻过一个小孩儿。我没有勇气到“姐”家去。我不知面对她的姥爷和母亲时,我究竟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她的小姑,又会以怎样的目光看我,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我。自从“姐”一家人搬来后,我童稚的心灵,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得异常敏感了。

一天清早,我背着书包期待地守在“姐”家房后。守候很久,终于,那块木板一活动,去上学的“姐”挤了出来。

“姐!”

“姐”吃了一惊。一见是我,神色稍定。

“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努力装出一副自若的样子。

“姐,我想你!”

一刹那间,“姐”泪眼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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