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听不懂?”小芟瞪着我问。
“姐”不问,却也目光定定地瞪着我。我觉得她的目光,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像她小姑看我时的目光。
其实我并未往里看。我不愿再用指甲在涂了颜料的玻璃上画十字,更怕窥视耶稣那受苦受难的样子。
我将脸贴在一块玻璃上,完全是为了躲避“姐”瞪我时那种目光。
我和母亲回家时,“姐”的母亲一直送我们过了小门。
隔着锯矮了的“板障子”,“姐”的母亲悱悱然开口:“组长,我有件事,想求你,可又觉着,我们好像没资格似的。”
母亲以鼓励的口吻说:“你只管讲吧!邻里之间,什么资格不资格的啊!只要我能办到,我不会推三拒四的。”
“实际上呢,我是替我父亲求你。广播里和报上不是宣传,全市第二次扫盲运动就要开始了吗?我,还有孩子们的姥爷、小姑,都没什么工作,我们想为街道尽点儿义务。我们想,想担任扫盲教师。”
“……”
见母亲未马上表示什么,她犹豫了,似乎不知还有没有必要讲下去。
我说:“这一件事儿,正好我妈妈自己就能做得了主!”
她才接着说:“我父亲,这几天情绪不太好。整天出出进进,心烦意乱的样子。还常为一点儿小事儿急躁,无缘无故大发脾气。我想他是因为无事儿可做郁闷的。我怕他长此下去,总有一天会郁闷出病来……”
她眼睛蒙上了一层泪。
“这……这一件事儿,不像孩子说的,是我自己就能做得了主的事儿。”
母亲似有难言之衷。
“那就全当我没提出过这个请求。反正,我父亲并不知道我有这一想法,也就无所谓失望不失望的。”
但她自己,显然已是极度地失望了。我看出来了。我想母亲也一定看出来了。并且,她那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极度失望的表情后面,隐蔽着窘迫。
母亲隔着那门,拉起她一只手,轻轻握着说:“你放心,尽管的确不是我自己就能做得了主的事儿,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我想,大概是可以的吧?”
“组长,那可就太谢谢你了!你能这么待我们,不论事成不成,我都……我们都……”
泪从那女人眼中一下子溢出,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
一回到家里,母亲劈面给了我一巴掌。
“大人说话,你插的什么言?你怎么知道是我自己就能做得了主的事儿?唵?!”
然而母亲当晚便为这件事儿找居委会主任去了。
母亲回来时显得异常高兴。
“快,你快去你姐家告诉一声,那件事儿,是没问题的事儿了!”
我一听,扭身就往“姐”家跑。
“姐”一家正在吃晚饭。
我带给“姐”一家人的,似乎是上帝亲口赐予信徒的福音,使“姐”一家人一个个激动不已。
她幸福地微笑着,承认说:“爸你不会生气吧!是我一时动念,就向组长提了。也没先跟您商量一下。”
“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我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我高兴。我很高兴!”他端着碗的手剧烈地抖了起来。倏忽他老泪纵横,一滴又一滴落入碗里。
我看不得一位我所喜欢的全白了头发的老人这般样子!尽管这是一件值得替“姐”全家高兴的事儿,但我内心却难过极了。我觉得我的鼻子发酸。我觉得连我自己也快要落泪了。
我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我低着头走至葡萄架那儿,听到“姐”叫我。
我站住,回头一看,原来“姐”一直默默跟在我身后,送着我。
她走到我跟前,注视我。
月光下,她那双眼睛好亮,似乎眼中也蒙着一层泪。蒙着泪注视着你的眼睛所表达的含意是最深也是最让人难忘的。
如果一个女孩儿那样子注视着你的时候,纵然你不过是一个像我一样仅仅九岁多的男孩儿,你也会甘愿为她去死!
她问:“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