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聊斋志异》三篇
一怪猪
东北某县某村,有王姓者,家窘。屡图致富,命乖运舛。天时地利人和,虔祷而终不惠。三番挫折,五次倾败,赔资**产,愈贫。心怏怏将泯未泯,意灰灰将灭未灭。
王性多疑。功倍成半则瞻前动摇,否极泰来偏虑后不举。村人嘲而叹曰:“似尔朝三暮四,兴兴废废,妄想巨财,不屑小利,岂非该穷?”且明嫉暗妒,常油煎面人,或烛焚恶符,咒张三罗祸,李四暴亡。张三李四,家业盛旺发达耳。并于更深夜静,跪祈神鬼,降熊熊天火,全村尽吞之。男女叟孺皆不赦,独庇其家。禽畜钱物概不损,巨细敛之。神鬼不灵,天火未降,贫富依旧,无可奈何。唯悻悻然、郁郁然、怅怅然而已。
王饲猪婆,某日产仔。其一双头八脚,双头耳眼齐全,赘脚生出背上。丑怪异极,触目惊心。村人奔走相告,纷至沓来,眈眈围观。王恶其不吉,欲掼毙之。一后生惊呼:“勿!此大新闻也。告之报界,必予登载!”王沉吟良久,莫知作何思忖,忽喜上眉梢,促曰:“速去!如厮言,定酬谢!”后生疾往。
王注清水盈盆,柔揽怪猪于怀,以面巾轻揩粘秽,似亲娘洗涤初婴。换水六遭,绞巾八遍,揩至通体洁净,嫩皮晶莹,呈新藕色,方肯罢休。笑逐颜开,自语曰:“乃吾乖乖!”怜爱之状,难胜描述。复将一弱仔从猪婆乳下拎拽而下,旁掷不顾,捧怪猪凑于乳前,导嘴衔之。观其吮咂,臂酸而不厌其烦,“乖乖”未绝于口。圈内粪臭扑鼻,麻蝇嗡嗡,自得其乐。
唤妻至,教呵斥村人。峻色道:“凡欲一睹为快者,每人每次收费五角。再睹再收,远亲近戚概不例外!”妻畏其暴,诺诺连声。村人愤其刁俗,不逐尽去。
王谓妻曰:“财神开眼,吾家发矣!”妻亦鄙之,忍隐诮词,任其自娱。王留恋圈内。至午,三呼乃用饭,雀食而弃箸。复归圈内。
晚。后生果搬一记者来,撩襟拭汗,自表功劳:“奔行未敢稍停,唯恐怪胎猝死。”索谢拾元。王怒瞪之曰:“此乃神种,何谓怪胎?嫉吾蒙幸,咒其死焉?”后生揖罪不迭,堆笑频索。王曰:“本当酬尔,但尔恶语相咒,‘乖乖’已受作践。一酬一罚,两相抵销。吾不怪尔,可许尔免费小瞥‘乖乖’数秒。休得唣!”后生见其赖酬,顿足诟骂。王佯佯不睬。后生悻悻去。
记者请王允入。王探臂栅外曰:“给钱。”问:“何钱?”曰:“入院费。”问:“几钱。”曰:“君特殊人也。加三倍,一元五。”记者出示证件,辩驳:“真记者,非冒充。参观采访,理应优待。此新闻法规,尔不闻乎?”王从容曰:“闻则闻矣。便远亲近戚概不例外,此吾自定原则,望多关照,莫相逼难。”肃严之态,令人倾倒。
记者啼笑皆非。王殷殷期待,竟像宽厚长者,劝诲诡诈儿童。记者反觉尴尬,嘿然付钱。王不卑不亢,矜持收受,掖入袋里,终于开扉,颇怀敬意,亲让院中。
王陪记者同踱圈前。圈内业搭盖小棚,草帘周蔽。记者请王揭帘一睹,王复伸手曰:“给钱!”记者讶然:“适才给矣,何健忘若此?”王微笑曰:“适才入院费,此刻观赏费。”
记者不悦,责其贪婪。
王曰:“君差矣。不闻北京故宫,宫中有宫,凡入一宫,另购票耶?”
记者无奈,问:“几钱?”
曰:“三元。”
惊叫:“吾闻北京大观园,参观者仅付二元而已!”
曰:“大观园林黛玉,无非一美人儿,电视中便可一睹芳容玉貌。吾双头八脚神猪,虽活百岁而难逢之事,况于君有新闻价值,非寻常参观可比,仅多索一元,吾亏死也!”记者嘿然又付。
王半启草帘。记者令全启,擎相机欲拍。王横胸挡镜头前,曰:“可观而不可摄!”记者大惑:“不可摄何劳人请吾?”曰:“摄亦交钱。次数计算,一次五元。”
记者恼,怫然便走。至院扉前,犹豫不出。复返。抑怒而付钱。
王一旁双目紧盯,竟不一眨。快门拨动三次,得十五元于数秒内。记者去后,王示钱于妻道:“吾谓财神开眼,非骗语耳!”隔日,消息载于小报,见报前来猎奇者,络绎不绝,日计二三百人。县城闲汉散女,不辞途远,乘车而至,尤助其盛。
王家自始热闹。王迫其妻翔立院扉内侧,依次收钱。又辟后门,便于疏走。王自守于圈前,二度索钞。间或捧怪猪把玩掌上,溺宠怀中,唤“乖乖”如嬉爱儿,以挑观者兴。八九日内,收入二千。怪猪时已开眼,四目顾盼,又头同转,八脚踢蹬,颠倒能立,丑状百端。王加价,观者不减。
王倍爱之,由爱生敬,进而至于崇拜。暗思己曾妒人,恐人亦妒己,投毒纵火,害死怪猪,断其财路。惕惕之心,夜夜机警,寝眠难安。一日不与妻言,自作主张,腾空卧房,将猪婆怪仔移置炕上,铺软被二层。移置之际,燃香叩拜。神明有灵,虔诚可鉴。日数饲,进以精米稀粥,佐以银耳,拌以鱼松,颇肯破费。又请善书法者,书一横匾,赫赫然“圣麒麟舍”四字,镶于框中,悬门楣上。
本县西南一山,鸟类繁多,常年栖息。时值国际爱鸟年,有美籍博士、鸟类专家华西顿先生,居山考察。见报所载,亦奇,驱小汽车,前来观赏。王受宠若惊,百般殷勤,诚惶诚恐,然钱照索。洋博士给以洋钱,王生平见所未见,如获元宝。
于是又请善书法者,以楷书题记:“×年×月×日,美国专家华西顿博士移尊屈驾,频临‘圣麒麟舍’,观后曰:‘OK!’”以志纪念。并将博士名片,裱于其上。
王企盼怪猪长大。恨不能三日内大如犀牛,大如巨象,训以杂技,串成节目。骑之周游全国,周游世界。幻想美元、日元、法郎、马克、加拿大币源源不断,滚滚入囊。其间断哺仔猪,嗷嗷哀叫,先后饿毙。王不怜悯。
省动物园派人携款商洽,以三百元欲购怪猪,王不售。加至四百,再加三百,王仍不售。来人沮丧而去。省博物馆亦派人携款商洽,预先获知动物园出价七百而遭拒,故开价八百,加至一千,王唯哂而已。加至一千五,王终不为所动。来人叹曰:“财迷至此,愚不可及!”
王妻央人善劝之,王大怒:“尔等昔日嘲吾该当穷命,如今见吾好运降临,反花言巧语,诱吾图小利而断财源,究竟是何居心?再敢劝者,啐其面耳!”
然以怪惑人,以丑获利,必难持久。不逾半月,观者寥寥。终由院庭若市而门可罗雀。猪婆怪仔,同发瘟疫。猪婆先死,怪仔后殁。王因夜夜一炕侍卧,感染瘟毒。医疗费用,超出巧赚之钱,且哀痛攻心,忧郁塞腑,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发生幻觉,执妻手谆谆叮嘱:“勿非,吾死之后,将变神猪。汝可速饲一猪婆。来年春季,吾便投胎。否则,投胎他家,致富别人矣!”
言讫而亡……
二曲某
曲某,余大学同窗,官宦之子。按古比今,属“正黄旗”。父军职辖政,显赫一时,“四妖”覆灭,陷孽深重,量难逃审判,畏罪自缢。家道衰落,身价顿跌,经年沦为平民。
曲喜享乐,恋色。贪杯豪饮。惯以司门人语,发谤世之言。尖酸刻薄,喷泄积愤。放浪形骸,穷欢极娱。每饮,必邀三四学友。仪表堂堂,风流倜傥,“桃花运”稠,坐中常有姿色女子相陪。好啃五香鸭头,咀嚼甚细,津津有味,呜咂声声,如猫食鲜鱼。酒不醉人人自醉,则执箸击碗,引冯谖语狂歌曰:“长铗归去兮,出无车!”并戏坐中女郎:“他日得志,当娶汝为三妾!”照便喟叹:“人唯一命,宁富贵十日,不寒酸百年!”然性耿介,颇敢仗言。见人有危难,乐充侠士风格。且善杂文,文言多用俚语,白话点串之乎,颇具才华。同窗虽厌其纵情放浪,亦喜其潇洒不羁,无相歧者。
余敬其才。曲晓余敬之,对人感慨:“吾不配敬而获敬,苟富贵,勿相忘!”信誓旦旦。
结业,余与众同窗送其归籍。曲欷歔而别,车上呼曰:“同窗三载,深蒙厚敬,定当相报!”后闻其供职中学,羞为师表。余发数函,婉言勉励。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前年八月,忽获曲一信,邀余暇时往其籍省小住。于是联络频繁。终得十数天假,致电告之。
出站,举目四望,未见其临。疑惑间,身后一人捣背曰:“学友不识同窗乎?”惊回首,乃曲。曲笑道:“迎迓站内,两相寻觅,使兄焦躁,望谅。”细审之,容貌无所改变,便更少年。西服草履,气度不凡。神采飞扬,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携余乘上一车。其车为虽旧还新“红旗”。诘何所来,答曰:“敝省省长以‘皇冠’取而代之,吾已买下。”问价,答曰:“四万。”见余瞠目相视,笑道:“区区小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