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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1页)

02

我开始喜欢这位年轻的经济学家了。

第二天就要当评委了,我们没敢聊得太晚。我只知道他结婚才三年,妻子是位副部长的女儿,舞蹈演员,婚后已不登台演出,自己办了一家文化公司,经常筹办晚会,或为各地的电视台制作文艺节目。夫妻二人的收入加在一起,每年自是很可观。非是我这位作家的年收入所能相比的。所以他们能住上自己买的三室一厅的商品房。且地段在三环以内的市中心。没五六十万是绝对买不下来的。他们的儿子才一岁多,舍不得入托,雇了名小保姆在家中带着。他当然非常爱他的妻子也非常爱他的儿子,将妻子和儿子的照片夹在照片夹中,贴身揣着。

他问我:“你说舞蹈演员气质好,还是影视演员气质好?”

我说:“这就很难讲了。有的影视演员气质好些。有的没什么气质可言。有的挺俗。有的简直俗不可耐。普遍地比较而言,我觉得舞蹈演员们比影视演员们气质好。正如我认为,电台节目主持人的素质,不知为什么普遍比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素质好。”

其实我没接触舞蹈演员,更没接触过女舞蹈演员。我也不清楚普遍的她们气质究竟如何。但已明知他的妻子原是舞蹈演员了,已经看出他有多么爱他的妻子了,难道我还会傻兮兮地说舞蹈演员气质不如影视演员好吗?我的话中,不无取悦他的成分。我们已经“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已经“对榻亲谈两无忌”了,充分利用生活提供的机会和条件,彼此了解一些对方的情况是必要的。在这种彼此了解的过程中,首先从自己内心剔除谁年长谁年轻的障碍,取悦对方一点儿也不是什么下贱的动机。人嘛,在许多时候,在许多情况下,谁没讨好过取悦过别人呢!

我因自己居然能这么想而对自己感到满意。觉得自己真的开始变得懂事起来了似的。

“你看,这就是我妻。”

他将照片夹递给我。他说他的妻子是“我妻”,而不说“我妻子”,使我听出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柔情蜜意。想象到了一种你恩我爱,举案齐眉的诗般的夫妻关系。现而今,某些个中国男人,似乎只有提到情人或“小蜜”时,才会那么一种甜丝丝的口吻。他表现出的柔情蜜意使我深感动。一个丈夫能这么地温爱自己的妻子,多好啊!隔着两床间的距离,我探臂接过端详。见照片上的她果然有几分姿色。但也就是有几分姿色而已,谈不上多么的漂亮。至于气质嘛,似乎也谈不大上有什么特殊的气质。我便尤其感动于他的赏妻自爱了。

“怎么样?”

他双手撑着床头柜,从他的**向我的床俯过身。我听出他的潜台词是——我有美貌的妻子多么幸福啊!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随口回答:“嗯。不错。”

“不错?……”

他乜斜着我,语调快快的。不戴眼镜,他一双深陷的近视眼不那么机智不那么有神了。他的意思很明显,对我简短而概括的评语不太以为然。

我不禁笑了。

我推了他一下,亲昵地说:“你给我钻被窝去,别冷着!”

他顺从地从床头柜上退下,缩入被窝。但却趴在**,仍望着我,期待我发表进一步的评语。

我也觉得自己对他妻子的评语有点儿用词不当。“不错”——什么话呀!像评价一件东西似的。于是我又对我的评语进行补充:“先生,我说不错,意思就是很好。我这个人,用评论之词时,总是习惯于有所保留。再者,我也不便对你的妻子的容貌作过于具体的评论,那太无礼了!”

他却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具体点儿具体点儿!”——一个劲儿地鼓励和怂恿我。

我无奈。只得相面者似的,一边再次端详他妻子的照片,一边煞有介事字斟句酌地说:“你的妻子嘛,脸形像林青霞。林青霞美,首先美在脸形上。中国古人形容女子容貌姣好,惯用标致二字。标致就可以理解为标准精致嘛。标准就是指脸形的端庄周正嘛。精致就是指五官的匀称妩媚嘛。她的眉眼也像林青霞,清秀朗丽,你自己以为呢?”

他连答:“对对,对对。”

“她的鼻子像嘉宝,在嘉宝、赫本、费雯丽三位丽人中,我认为嘉宝的鼻子是显得最高贵的。希腊神话中的诸女神,为什么一个个都给人那么高贵的印象呢?因她们的鼻子也都显出某种脱俗的典雅。鼻梁如同人脸的中轴线。没有鼻梁,眉眼再美,也是美中不足。鼻梁太高,又未免喧宾夺主。不高不低,恰到好处,人脸的美就被稳定住了。嘉宝的鼻子就属于这种鼻子……”“有道理,有道理!”“你妻子的嘴唇也美。像张曼玉的嘴唇。不很丰润,却很俊俏。显出种调皮淘气的意味儿。而且,不失……”“你说你说,不失什么?快说呀!”“我说了你可不许恼,也不许误以为我心思轻佻。”“我绝不会那么以为,你就放心大胆地说吧!”“不失……性感的韵味儿。总之你妻子容貌好,气质也好。她的气质中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诗性,一种书卷气和女强人的非凡能力相得益彰的动人之处……”“不愧是作家,真不愧是作家!尽管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男人都爱恋我的妻子,但我却不太能讲得清她的种种美点……”

他满足地笑了,显出对我佩服起来的样子。而我心里却暗骂自己荒唐,暗骂自己厚颜无耻。只不过想取悦于人一下,不成想结果却是有点儿被迫地胡说八道了!当着别人的面细说别人妻子的脸,在我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我的细说,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戏说。我认为他是不难明白我其实只不过是在戏说的。但是我的话又使他听了心里那么的愉悦,那么的甜蜜,那么的幸福和得意。既然他高兴,我也就原谅自己的胡说八道了。

“你再看反面儿!反面儿是我宝贝儿子的照片,也评论评论!”那的确是一个长得极可爱的,看去生性活泼的小孩儿。于是我又胡说八道了一通。当然说的都是赞美之词。于是他更加高兴了。接下来他就对我尽说尽说了。说他妻子对他的体贴温爱,说他儿子的聪明伶俐,说他家庭的幸福美满。

满则溢。看来这句话是不无道理的。不管什么,太满了装盛不下了,必然外溢。幸福的感觉也是这样。他当时给我的印象是,心中充满幸福,装盛不下了,不对别人说说,就幸福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而我,就扮演个耐心的听者。我也结交过几位在我看来是很幸福的男人和女人。但他们并不像他似的。他们或她们的幸福,往往是由于掩饰不住被别人看出来的。而不是主动向别人说出来的。正如他在三个月前的研讨会上批判中国人有藏富的陋习一样,其实在财富和幸福感之间,人类更愿包裹和隐藏起来的尤其是后者。将财富显示给别人看,将幸福感仅仅保留给自己,和自己的至亲之人们分享。不知为什么,这位年轻的经济学家倒愿将自己的幸福感慷慨地施舍给别人。尤其是我这个仅仅和他见过两面,初次见面时还闹过不愉快的人。是不是除了他的妻子,和她的一家,他周围太少至亲之人可与倾说呢?

我觉得那一天晚上的他,与研讨会上的他判若两人。研讨会上的他显得多么的有身份,多么的成熟老练又多么的锋芒毕露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而那天晚上的他,却似乎像一个大儿童。像一个被幸福浸泡得舒服极了,忍不住要哼哼出声的大儿童。像一个自我感觉优越得不得了,磨着别人一定得说出几句羡慕的话的大儿童。当然,研讨会上的他自我感觉也是很优越的。只不过有同行中的长者们的权威逼射着,自己较抑制较收敛罢了。只不过那一种优越,是发自于自己的博士学位和初尝乍品的社会地位罢了。而那天晚上的优越感,却是发自于自己家庭的美满幸福。发自于是娇妻爱子的“法人”的身份。相比而言,我更喜欢那天晚上的那个大儿童似的他。幸福得可笑。优越得可爱。对人信赖得有点儿发傻。喜欢听好话到了天真无邪的程度。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身上有某种与一位年轻的前程似锦的经济学家的桂冠不和谐的东西,一种似乎只有在山野少年身上才会有的先天性的拙朴,以及不设防于人的轻率的坦挚。在大都市中人,尤其在北京的几代并存而又个个城府很深表里不一相互防范唯恐不慎戒备唯恐不谨的知识者们身上,是极少有的。尽管已经快被他的后天学到的成熟老练甚至可能是狡黠圆滑腐蚀光了,但毕竟如春光乍露似的,较真切地显示给我看了。

我觉得他对我来说有点儿像一个谜。凭小说家的职业本能,我判定他的经历中有与众不同的故事。

那会是怎样的故事呢?

……

他是我们的评委主席。

在评判过程中,他充分地显出了他的另一种可爱。那就是善良。

“啊,啊,太让人为难了!我觉得双方的辩论都很精彩。都很有水平。淘汰任何一方都太令人扼腕叹息令人遗憾了呀!一定要评出个高低上下孰胜孰负么?……”

“要不,咱们评个双胜如何?世界性的电影大奖中,还有双星并列呢!咱们为什么非这么教条呢?……”

“别催促我。诸位体谅我一下,让我再冷静地比较一下。这一落笔,或勾或叉,一方过五关斩六将的前功就尽弃了呀!我不忍心。我真的不忍心!我觉得一会儿没法去做评述。我这个评委主席辞职了!你们另推高人吧!这也太难为我了!下次再也不当这类评委了!……”

遇到二队胜负难分的局面,他总是搓着双手皱着眉头,一脸的苦相。他总是企图让大家接受折中的建议。他总是怕评判结果做出得太草率了,对某一方打击太大太不公平了。总是要求大家议得充分些,再充分些,然后再落笔行施“生杀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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