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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花儿 01(第1页)

山里的花儿01

A君是一位经济学博士。更确切地说,是位经济学“博士后”学位获得者。在北京经济学界,名气已经不小,头衔也不少了。名片上一行行地,赫然印着“理事”“委员”“主笔”“顾问”什么什么的。还是什么“经济研究基金会”的秘书长。据知情人言,那是一笔两三千万的基金。他对基金有相当大的支配权。

A君具体供职在某政府部门,职务性质介于国家公务员与学者之间。想行使一下权力的时候,权力就很实。想超脱的时候,就到外地去考察,作报告。或者出国参加学术交流。他几乎每年都出国一次。

A君享受正局级待遇。当然有专车。起先是“桑塔那”。政府部门配的。他觉得自己太年轻,怕影响不好,退了。如果回政府部门办公,他就骑辆旧自行车。如果出席社会活动,就坐基金会的车。基金会的车是辆崭新白色“本田”。他一脚在体制内,一脚在体制外。在体制内他尽量按体制内的一套自律,处处考虑一位年轻局级干部的自身影响。在体制外活动的时候则潇洒多了。很讲“派”。待遇不到位,他每每不高兴。

A君到外省市去考察、开会、做报告,往往受到极度的重视。地方官员们,往往将他当成“经济特使”之类的要员看待。尤其是到了那些经济不发达的省市,他的名片,似乎就将他的身份证明得更高了。地方官员们,每每要单独会晤他一次。每每要虔诚地、虚心地征求他对当地经济发展的宝贵意见。

“最近,我向中央有关领导呈递了一份报告,对国内经济发展的长远策略和现实状况,做了详尽的分析和预测。中央有关领导们非常重视……”

他这么一说,地方官员们就更其虚心,更其虔诚了。他并非信口开河,自吹自擂。事实上他的确频频上呈“奏折”。至于是否每次都非常受重视,那就不一定了。

“要发展第三产业!要加快发展第三产业的步子!要促进私营小企业小商业遍地开花的局面。这一种局面形成了,失业现象就消肿了。失业现象消肿了,社会就安定了。社会安定了,繁荣经济就有保障了。这二者是互为制约又互为利导的关系……”

“要提倡本省产品的广告意识。一个国家,变成了别国商品全面占领的市场不好。一个省市,变成了别省市商品全面占领的市场同样不好。要有几种拳头产品。有了要舍得花钱做广告!经济发达的省市,哪一个没有自己的拳头产品呢?拳头产品,既不但是产品本身的广告,也是省市的广告嘛!人们吸‘红塔山’香烟,立刻就想到了云南嘛!‘茅台’酒往那儿一摆,就等于贵州在亮相啊!……”

他很善于从大道理方面,说出非常之正确的话。那些道理他不说,地方官员们当然也是明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说的都是废话。起码地方官员们不会如此认为。他们往往点头不止,深感英雄所见略同……

回到北京,他就要赶写调查报告了——“最近,我深入XX省,针对该省的经济现状,对该省的经济发展前景,提出了如下建设性意见:……”

打印几十份,速寄给他认为有必要寄去一份的部门和人物。以此加深某些方面某些人物对他的印象。

他也不会忘记给省市的官员们写封信,告知他们——有关方面和有关人物,对他的报告极为重视……

发言中也罢,交谈中也罢,报告中也罢,他口里常出一些最新国际经济学术语,而且是用英语说。于是大多数人不懂了。不懂他也不解释。他情知用英语说出大多数人们必不懂,才偏用英语说。好比“艾滋病”三个字,一用英语说,大多数中国人必不懂一样。当然,如果谁向他请教,他还是会耐心解释一番的。公平论之,他虽然自负,踌躇满志,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甚至会不禁地表现春风得意之状,但却并不狂傲。并不使人难以接近。更不拒人千里之外。与他熟悉起来后,你会觉得他是一个挺真诚的人。也许他内心里是难免经常滋生着狂傲的。但他极善于将它窝藏着。以他的圆熟,大约是最能明白对于一位年轻的“家”,在权威如林的他的领域,狂傲多么不利于进取。

我认识A君,是在前年的年底——某报社召集座谈会,研讨下一年的消费大趋势。参加的人当然都是经济学界的学者、教授。我这个卖文为生的人,其实是作为消费者受邀请的。作家很多,不邀请别人,偏偏一再地邀请我,分明是因为我爱面子,拒绝乏术。可能还因为我曾发表过一篇短文——《低消费也潇洒》,在当年的各报应景地转来转去,被误觉是在向需要刺激起强烈的消费冲动的时代抛掷反调。而我写那篇短文非成心和时代作对,只不过是还一篇文债罢了。凡座谈会,没个对立面,便没争论。没争论,便没热闹。没热闹的事,便是不怎么来劲儿之事。也分明的,我是一个“内定了的”对立面人物才受到邀请的。而我竟傻兮兮地准时到会……

A君一开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在众学者和教授之间,委实显得太年轻了。他头发又黑又浓,从正中向后分背过去。一张白净无须的瘦削脸上,戴着一副黑框子的新式眼镜。镜腿儿由宽而猝窄,镜片儿较一般的眼镜要大,超薄型的。他穿一套深蓝色的西服,系一条红底儿黑花的领带。最初我以为他是记者。我不时地从旁观察他,暗想这小伙子干吗要留中分头呢,五十岁以上的男人才留老派的中分头啊!莫非他希望人们对他的年龄估计得大些?他那眼镜,使他看去又斯文又理智,给人一种心有卓识却锁口不宣的印象。谁在发言,他就将目光投注过去,聚精会神地倾听。但我却认为他其实听得并不那么聚精会神,甚至听得并不那么耐心。因为我发现他的双脚总在桌子底下躁动不安地变化着踏姿。一只手也躁动不安,一会儿揣入兜里,一会儿从兜里抽出来,刚抽出来又揣入兜里。在开会的时候,谁的手脚如果这么地躁动着,不外乎三种可能——或者急于上厕所,或者对别人的发言毫无兴趣,或者自己已按捺不住性子渴望轮到发言的时机。他的手脚的躁动,被桌子挡着,别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从我坐的角度才看得见。而我当时以为他急于上厕所,又怕在别人发言时起身离开不礼貌,暗想活人别让尿憋着啊,这小伙子,顾忌太多了哇!

一位老教授发言后,主持会议的人望着他,口吻很是敬重地问:“咱们最年轻有为的经济学家,是不是该您发表意见了啊?”

我这才知道他不是记者,也是一位“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也肃然起敬了。

他却脸红了。似乎挺窘地说:“别这么称呼、别这么称呼,我是来往头脑里装思想的。前辈们优先,前辈们优先……”

主持人以为他谦虚,一味地坚持着让他发言。

他却更加扭捏,非等前辈们都发过言了再说。于是哑声片刻。

我替他暗急——快去厕所啊!

他却不起身。我终于明白,原来他并没憋着尿。

我想,那么他的前辈们发言时,他是真的不感兴趣了!是真的按捺不住性子渴望轮到自己发言了!但请他发言却又谦虚,却又能真的脸红,好本事!我看得出,对主持人的话,他表面上装得挺窘,其实内心里非常受用。

哑场是任何座谈会必不可少的“情节”。仿佛一本书中的白页。坏处是间离了气氛,好处也恰在这一点,使继后的发言者仿佛千呼万唤始出来,起到众望所归的效果。

会场大约沉闷了五六分钟。也许时间还长一点儿,A君将一只手空攥成拳,护着口干咳了两声。这大概是他发言前的习惯,于是主持会议的人赶紧起身走到他身旁,将话筒替他摆摆正。

“诸位,我本是不想发言的,”——A君从容不迫地说:“我刚才已经声明过了,其实我是带着头脑来往里边装思想、装观点、装见解的。方才几位的发言,思考得都很成熟,观点阐述得也很清楚,使我受益匪浅。我认为,消费好比打喷嚏,的确是需要刺激的。而喷嚏是具有感染性的。一个人的一次大喷嚏,有时是足以感染得很多人鼻孔发痒的。我们聚在这里,谈明年的消费大趋势,不谈必须刺激消费这个大前提,不谈如何刺激消费的商业谋略,那就好比不谈气象,而只谈天气。正是在这一点上,诸位方才谈得不够,我觉得有必要再深入地谈一谈……”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他。有人默默点头。我感到,那些年纪比他长得多的前辈们,在倾听他发言时,要比他听他们发言时心思集中专一得多。有的甚至倾斜着身子,以手拢一边的耳朵……

“我们中国人,有藏富传统。我不懂建筑学,斗胆提出一个疑问——中国人为什么喜欢住四合院?四合院的格局为什么大院套小院,院中有院?标准的四合院为什么都迎门立一堵墙?那墙为什么又叫‘迎门挡’?我们都知道,富人才住得起四合院。富人要靠‘迎门挡’挡住什么呢?而事实是,绕过‘迎门挡’,才可见内中柳暗花明,曲径通幽,楼台雕栋,亭阁飞檐。这是否与中国人的藏富心理有关呢?举一个例子,在历史上,山西是出过大商人的地方。据史料记载,山西的大商人们,金子多得没法儿了,银子多得没法儿了,就在卧室地下挖出秘洞,将金银溶化了,浇铸到秘洞里。金银就是钱嘛,而且是硬通货币嘛!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的富人,会想出这种方式藏钱呢?再比如旧时的乡绅地主,不是都习惯于将元宝、金条、珍珠、玛瑙、大洋什么的装入坛子里,一坛子一坛子埋入地下吗?鲁迅的小说《白光》,写的就是落魄了的富人的儿子,认定自己的先人曾往宅基里砌过金银财宝,整天抡镐东刨西刨,几乎刨得房倒屋塌,没刨出金银财宝,自己却落了个精神错乱的下场。虽然先生在这篇小说中并未写明宅基里究竟有没有金银财宝,但是我们知道,在中国的某些地方,的确埋着许多金银财宝,有些被挖出来了,有些仍未被发现,至今仍埋在那儿。这实在是只尚知聚敛不知消费的中国富人们的一个悲哀。富人们尚且如此,再说中国的百姓,更普遍地固守着拒绝消费的心理防线。有了钱,东藏西藏。马槽底下、磨盘底下、房檐底下、墙缝、炕洞、树洞,专往一般人的头脑认为绝不应该藏钱的地方藏。结果不是被一把火烧了、被牲口吃了、被老鼠啃碎了、鸟儿絮窝了,就是一命哀哉,来不及告诉儿女子孙。不要以为这都是从前的事,现在这种事也不少……”

他正说着说着,进来了一拨电视台的摄像记者。于是照明灯举在他头顶上了,亮亮地照着他。于是摄像机镜头对准着他了,带盒发出沙沙的旋转之声。于是会场一片肃静,正走动着的人驻足了,想咳嗽的人忍住了,精力不够集中的人装出精力集中的样子,大睁两眼瞪着他了……

于是他说得更字斟句酌了。口齿更清楚了。当然,声音也相应地大了些。起码我觉得是那样。他脸上更富有表情了,双目神采奕奕了,开始做着一些辅助语气的手势了。他很会做手势。每一个手势都恰到好处,绝不夸张,绝不多余。有的人,包括口才很好一开口滔滔不绝雄雄善辩的人,一旦对着摄像机镜头,就语言木讷、表达笨拙、思维紊乱,吞吐不知所云了。而有的人,一旦有摄像机在拍自己的镜头,立刻本能地换了个人似的,表达能力发挥得空前有吸引力。他显然属于后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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