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另类啊!老头儿就不许另类了?”
他跟我较真。
“依你,依你。”
我只得退让。
两年以后的某天,民盟中央办公室的同志打来电话,说澳门将举办纪念林则徐诞辰多少周年的活动,盟里的几位艺术家以民间人士的身份组团前往助兴,问我愿否参加。我考虑到要乘三个多小时的飞机,考虑到自己的颈椎病,有些犹豫。
“大家都希望你能一道去。特别是老范,他说都两年多没见到你了……”
“哪位老范?”
“范圣琦呀!”
“‘老树皮’乐队的酷老头?”
“对啊。”
我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去!”
可不,自从两年前相识,我和他再就没见过。两年间只通过一次电话,是我想请他到我们北京语言大学去进行一场他一个人的专场演出,他当时爽快地表态:“没问题!”我说:“钱很少。”他说:“不要钱。”我说:“也别不要。一点儿不要,我过意不去。”
他说:“你是谁?我是谁?咱俩不是还有一层盟里的同志关系吗?何况是为了活跃大学里的文艺气氛,这是咱们民盟一向的社会义务之一啊,谈钱干什么呢?”我说:“好,不谈钱了。那么你给我个底儿,你能吹奏多长时间?”他反问:“你希望多长时间?”我说:“一个小时短了点儿,一个半小时你顶得下来吗?”他说:“没问题!”——稍停,补充道,“太没问题了!我自己有时吹着玩儿,还吹过一个多小时呢!”
那事,纯粹由于我这一方面的拖延,竟没操办成。然他当时的爽快,他的话,又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赴澳之日,在北京机场,我俩一见面,他打量我直摇头。我问:“看我哪点不顺眼?”他以批评的口吻说:“你穿得太不像样子了!”我追问:“得像什么样子?”他说:“咱们这是一个艺术家代表团哎!你怎么也应该穿出点儿派来嘛!”
那一天,他穿得很有派,头上又戴着那一顶招牌式的贝雷帽了。帽檐上照例佩着锚形徽,上身穿着一件褐色皮质夹克,再加上他那俄式的胡子,像一位着便服的老船长——酷!
我看着他刚欲评论,他抢先道:“想好了再说!”
我说:“你很酷。”
他高兴地笑了。
我接着说:“等我到了你现在的年龄,也向你学习。”
他又批评道:“错!大错特错!衣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生活热情。没有经济条件不必刻意追求。可你有经济条件!我们的作家你要与时俱进!干嘛非等到了我这种年龄?我这只不过是随心所欲罢了……”不待他说完,我已从他头上摘下了他的贝雷帽,戴在自己头上。他笑道:“这种帽子太不适合你了,到了澳门我帮你选一顶帽子!”我知陋闻寡,直至那一天,还相信他只不过是一个业余的萨克斯吹奏者。在澳门,有时间从容地交谈了,才了解到酷老头范圣琦和萨克斯的关系,实在是一言难尽的。
范圣琦祖籍山东黄县的某一个小村庄,乃范仲淹三子一系的第二十九代孙。他的爷爷是晚清秀才,废除科举以后,成为村里的私塾先生。他的大爷十四五岁就随人闯关东,在黑龙江富锦县首屈一指的皮货商栈里站柜台,凭着机灵好学,二十来岁便由小伙计出息成了一个经营管理型的人才,被东家派往到沈阳一个更大的皮货商栈独当一面,薪水颇丰。他的父亲,投奔他的大爷先到了沈阳,也当小店员。后来他的母亲带着他们四兄弟追随他的父亲到了东北,落脚哈尔滨,住在一位富有的亲姨姥姥家里。当年姨姥爷已经病故,给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老太太也就是他的姨姥姥,留下了在哈尔滨、在青岛、在上海的多处实业,洋蜡、洋皂、洋袜、洋服是它们供不应求的产品。那一年范圣琦六岁,地位上有点儿像大观园里的林黛玉。然而那么一种童年,却是亲情氤氲,其乐融融,无忧无虑,衣食富足的。这为他后来一生不泯的快乐性格奠定了成长基础。但是随着抗日战争的发生,姨姥姥那多家实业纷纷倒闭,童年的好时光也就开始现出危机来。在那一时期的某一天,姨姥姥带着他和他的二哥逛一家日本商店,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的两个少年,被一排乐器柜台里的各种各样的洋乐器吸引住了目光;姨姥姥左催右催,兄弟俩竟不愿离开了。而那年头,姨姥姥家已只靠变卖家当维持生活了,遂叹曰:“等你们长大了给你们买。”
那本是一句大人敷衍小孩子的话。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一个主宰,偏要成全两少年的音乐幻想似的。
不久日本投降了。
又某日,范圣琦的二哥带着姨姥姥的一件貂皮大衣到当铺里去当,揣着为数并不太多的一笔钱回家时,在马路边上看到了有人在大声招徕着叫卖乐器……
往事如烟。
在澳门,由六十八岁而七十一岁的酷老头儿范圣琦讲到此处,仍不免的神情激动。
他说:“那可都是精良的乐器啊!是不是我和我二哥在日本人开的大商店里看见的那些我不敢说,但却件件都是新的!便宜呀,等于白给似的!……”
二哥怎么能经得起那一种**呢?手里拿着这个,眼睛还盯着那个。
结果他二哥不假思索地就花掉了当姨姥姥的皮衣所得的一半的钱,竟买下了三支提琴两管萨克斯——也带不走啊,只得雇上一辆人力车拉着自己也拉上乐器……
姨姥姥竟没责备他的二哥,那一件便宜的事情简直使对音乐一无所知的老太太没有了责备的理由。
范家四兄弟,也同样对音乐尚一无所知。
大哥已是一名专科学校里学科技的学生,没精力再染指乐器了。四弟还小,兴趣也不在乐器方面。于是,三把小提琴和两管萨克斯,成了二哥范圣莹和范圣琦终日爱不释手的东西。结果就“玩”出了以后中国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家和中国铁路文工团半个世纪内无人可以取代的萨克斯演奏家。
范圣琦十一岁开始自学。说是自学,其实亦经名师指点。他的启蒙老师,乃是真正的音乐大师,当年流亡到哈尔滨的前俄国国家乐队的音乐家,俄国音乐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故范圣琦有幸受过正宗的古典音乐演奏之法的熏陶。
他十四五岁以全国第一的名次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管弦乐系;十八九岁毕业后分配到铁路文工团;后来又被团里派回哈尔滨市拜认俄籍名师学过一个阶段双簧管;再回到团里,时逢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那一年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