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老头范圣琦
第一次见到范圣琦时,我在家里,他在电视里。
他在电视里吹萨克斯;我在听,在看。
屏幕上只有他一个,背景是海蓝色幕幔。而他,戴一顶黑色贝雷帽,帽檐斜佩一枚银色的锚形徽。白绸衣裤。上衣的领口、袖口、对襟和下摆,刺绣着图案简约又美观的红色宽边。漂亮。至于他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国字脸,五官分明,线条硬朗,委实够得上是一张相貌堂堂的脸。屈指算来,十年已经过去,当年他也该有六十余岁了。但若不是他的下巴蓄着一簇挺古典的、托洛茨基式的胡子,我竟不能立刻看出他已是一个老头儿。
倘若他穿着那么一身出现在街上;即使不是出现在街上,而是出现在公园里,出现于晨练的时光;看见的人们,十之七八大约是会议论他“老来俏”的——哪怕他正打着地道的太极拳或别的什么宗什么派的拳路,也还是难免的会受到讥嘲吧?
但他可是在电视里呢。所以他那一套怎么看都不太像是演出服的衣裤,也就只有顺理成章地被当成演出服来看待了。而若被当成演出服来看待,任你是一个喜欢评头论足的人,你也不得不承认——儒雅。
儒雅归儒雅,那股子俏劲儿,却是儒不尽也雅不掉的。
显然,那正是他一心想要留给人的印象。
归根结底,无论谁的眼都能看得出一个老头儿人老心不老,胸怀里涨满着不泯的青春潮。
萨克斯曲,我是听过几次的,演奏者皆洋人。有两次是在国外的演出现场听到的;其余几次,只不过听的是碟。故我一向以为,洋乐器还是要由洋人来吹奏才够味儿。并认为,萨克斯是比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和竖琴更洋的洋乐器。因为它看去未免太“机械化”了。
没想到一个中国人居然也能将萨克斯吹奏得那么好!而且是一个中国老头儿!
我两次在国外的演出现场所见的演奏者,一位是四十几岁的黑人;一位是三十几岁的白人。前者吹奏时,手中萨克斯根本无需吊带悬在颈上。后者用了,但吊带很窄,二指宽的黑色的皮质吊带而已。
电视里那中国老头的萨克斯的吊带,却有四指宽,还是一条锦而不艳的彩带。像他的服装,雅得可以,俏得也可以。
六十几岁的人了,身板笔直。
他幅度有致地左右摇摆着身体,将一首萨克斯曲吹奏得行云流水,回肠**气。
我一时看得发呆,听得发呆。虽外行之耳,却也敢料定那是专业的水平。而且是,很高的水平。
再者说了,水平不高,恐怕也没机会出现在电视里呀!——人家可一连吹奏了三首曲子啊!电视台正宗的音乐频道的时段,一般舍不得全让一个老头独揽了的。
等他从电视里消失了,我这厢仍听得意犹未尽,不禁脱口赞道:“好一个帅老头儿!”
仅那一次,他的形象,便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了。
一年后某日,或许还是两年后某日,我到我们民盟北京市委去开会——发言稿居然忘在家里了;我低着头回忆写在发言稿上的内容,猛抬头时,见对面的一个人冲我微笑。
他是一位老同志,灰白的顶发已然稀疏。但鬓发、边发还挺密,也挺长,一并向后梳拢过去,扎成一束,像女孩子们的马尾辫那样。自然,短是要短许多的。一双眼睛,目光闪闪,大而且眼神晶亮,看去精神矍铄,气色良好。那是夏季的事。他穿着一件短袖的半新不旧的浅色格子衫。事实上他坐在我对面的两排人之间并不显得多么特别,一般人也能看出他的职业大约与某类艺术有关。对于男人,不论年老抑或年轻,长发后束具有先锋艺术家的招牌意味。而坐在他左右两旁的又差不多都是搞艺术的,先锋的意味并不足以格外吸引我的眼球。
我盯住他目不转睛地研究他的脸,乃因他脸上有着一种别样的表情。他显然是一个很不习惯于开会的人,却又偏要做出一个经常出席各种会议的人的样子。他还似乎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老顽童,打算调皮捣蛋一下,以放松自己的神经,也娱乐别人一下;但又明知那不可取,于是和自己较劲儿地表现规矩。几乎每一所托儿所里都有几个那样的孩子——当有参观者们光临,只许他们小大人似的一个个端坐在小凳子上不许他们玩,或不许他们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玩时,他们的状态往往是颇令人同情的。然而连这一点也不是我研究他的真正原因。我自己在某些会议场合的状态也同样是颇令人同情的。既不但在开着会而又喜欢开会的功夫,那是一种挺高级的功夫。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乃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太熟悉他那一张老脸了,可一时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他。想不起来还偏不能停止地想。如同一个人一边行走一边数着一座摩天大楼的层数;一次次重数也数不清,于是干脆站住了数起来。
他发现我在盯着他看,一次次向我点头微笑。似乎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大模大样地绕场半周,坐到我背后一排的一个空位置那儿去了……
终于挨到了自由发言的时候。没想到他还不甘寂寞,先声夺人地大发了一通言。我已记不得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了,只记得众人一阵阵的笑。我们都知道的,某些很不习惯于开会的人一旦终于逮着了自由发言的机会,其率性道出的话语是我们爱听的。何况我们民盟北京市委一向鼓励和包容个性化的发言。
这老头儿发过言之后,我继着他的话题发了一通言,蓄意使气氛更活泼些。那一次会在笑声中休息了十分钟。不待我起身,一只手拍在我肩上。转身一看,是那老头儿。他问:“你相亲啊?”我反问:“我们在哪儿见过吗?”他说:“肯定没见过?”我说:“肯定没见过。”旁边有人说:“范圣琦。‘老树皮’乐队吹萨克斯的!”我不由得一拍双手:“我在电视里见过你吹萨克斯!一流水平,大家风度!”他哈哈一笑,自谦道:“我是个老顽童,爱上镜!”他的笑声很爽朗。我说:“能笑得这么响亮的中国老头不多呀!”他又哈哈大笑道:“承蒙夸奖!承蒙夸奖!”
旁边又有人说:“整天吹萨克斯嘛,底气充沛。”他郑重了,连说:“对,对。我这一辈子,全仗着那么一口气了。”我又说:“十三亿多中国人中,能把萨克斯吹得像你那么好的老头,估计没几个。”他却孩子般的腼腆了,又连说:“我那是吹着玩儿,吹着玩儿。”我说:“陪我到院子里吸支烟。”他就陪我到院子里去了。
在树荫底下,我又问:“叫你老头不在意吧?”他说:“那在什么意啊,本来就是老头儿了嘛!”我犹豫一下,忍不住再问:“六十几?”他说:“虚岁六十八。年轻。”
我不禁大发感慨:“老范,老范,你在电视里,那可是一个帅老头哇!最好平时也要保持那么一股帅劲儿!”
他嘴凑我耳,小声说:“那当然!今天不是来开会嘛!平时我老范,出门就要求自己有回头率,少了心里还不舒服!”我笑了,说:“支持。”他问:“老弟似乎挺喜欢我这老头儿?”我说:“是啊。想不到你老哥居然也是我们盟里的人。今天能见到你,我太高兴了。”他又问:“真话?”我说:“绝对。”
他大睁双眼把我看了几秒钟,更加郑重地问:“那你说我是帅老头儿?”
我奇怪,反问:“说你是帅老头儿不正是赞美你的话吗?”
“可别人都说我是酷老头儿!”分明的,他有异议。我说:“酷,那得形容小青年的。六十八了,就别酷了。帅就行了。”
“六十八怎么了?六十八就不该活得精神抖擞了吗?我要还是小青年,那就非酷个够不可!酷多上档次!帅,太腻歪人了。你是作家,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帅和酷那是有很大区别的……”
“可酷,还多少有点儿另类的意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