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扭头望他。
“你没看清我手势呀?”
指挥棒又一落,乐队奏起探戈。
年轻气盛的乐队队长撇下小婉,冲向乐队,往他们面前一站,训斥道:“来时怎么讲的?都维护点儿我的脸面是不是?谁从中作梗,跟我过不去?!”
乐队队员们面面相觑,目光一齐落在指挥身上。
指挥显得为难了。
他在这“军心动摇”的时刻又出现了,右手从西装内缓缓抽出,三张“大团结”呈扇形捏在手中,微笑着往乐谱架上一插。
他又开始依次分发。和第一次一样,没偏没向,一视同仁。
许多舞者也莫名其妙地围过来,相互询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知道。”
“乐队嫌钱少?”
“嫌钱少找经理去,也不该晾我们呀!”
一位半老徐娘对一个秃顶男人嘟哝:“那一对捣乱,一入场就是迪斯科,不许换换样儿!好像乐队是他俩出钱请的似的!”
他不动声色地分发完了钱,对指挥举手打了个脆响的榧子。
指挥往后一甩头发,断然地大声说:“都往我这儿瞧!你,瞧哪儿?瞧指挥棒!华尔兹!”
指挥棒骤然一落,弓弦齐运。
优美的华尔兹舞曲响彻舞场……
年轻的乐队队长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被彻底瓦解,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一副尴尬相。
他用充满热情的语调鼓动众人:“跳哇,大家都跳哇!尽情跳吧,这舞曲多美!”
小婉上前去扯自己的新交男友:“咱们走!”
于是他们双双地走了。
乐队队长临走恶狠狠地扫了他的乐队队员们一眼。
他们都摆出专注的模样,根本不瞧一眼自己的队长——每人的乐谱中夹着三张“大团结”,前后两排,看去怪有意思的。
用“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他感到一种胜利了的骄傲。
指挥忙里偷闲扭头对他说:“什么东西!溜须拍马挠扯上个队长当,就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了!”
他宽宥地笑笑,转过身去。他明白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都在期待着他给予他们一个时机。果然,当他再面对乐队,夹在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乐谱中的“大团结”全不见了,而他竟没有听出舞曲在哪一个拍节间中断。
妈的水平真不低!他想。
他不再感觉有一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胸部了,但这可绝非一种非常之舒服的丧失。他还是希望保持那种感觉的,那种感觉通常和他的自尊联系在一起。
用“大团结”打败迪斯科的胜利者的骄傲转瞬云消烟灭,代之而起的是内心的沮丧。暗暗计算了一下,他又闹着玩似的抛出了八百八。倘这八百八如愿以偿,换取的是灵魂的安宁,倒也值,但不过就是为了和一个自视清高的毛头小伙子赌口气。第几次了?记不得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他感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好像只是赚钱,赚钱的目的好像只是在某种情况下以某种方式赌口气。某种?妈的从来就是那么一种方式!用钱赌气,一个天才的头脑又能翻出几多花样哪?而明明赌赢了的时候内心里也依然觉得输得挺惨!
我的神经是不是确有毛病了呢?他对自己没底了。有时他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得起他,有时他又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不起他。返城初期,他什么没干过?在闹市街角扯开嗓子大声招徕,为“下里巴人”们剃“方便头”,在自由市场摆地摊卖菜,在货车站拉小套,甚至还以翻扑克牌的方式设赌骗过钱。那时他才不怕被人瞧不起哪!根本没心思朝这方面想。被市场管理员罚款,被治安警察盘问,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时候好像反而没什么人瞧不起他。那时候他走南闯北凭的什么?凭自己是条汉子。那时候他无所畏惧。听人说柳州尽便宜东西,他将全部血本——四千多元塞入皮包就上了火车。广西佬欺他是外地客,而且没伴儿,骗他到家中“瞧货”——五六个凶汉在郊外一幢房子里团团围住他,其中一个,将一把菜刀砍在桌子上,问他要钱还是要命!
他说要钱。
他拔出那把菜刀,一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鲜血喷溅,他还冷笑。
“就你们几个,也想动抢?老子天生要钱不要命的主,你们有什么本事,来吧!”
“告诉你,我们吃过人!”一个个龇牙咧嘴。
“甭吓唬我,先吃了我这根指头让我见识见识!老子替你们拍扁剁碎!”
他将他那根小指头像拍黄瓜似的,用刀背拍扁了,剁十几刀剁碎了,铲在刀上,吼:“哪个吃?吃啊!”
那五六个凶汉却原来色厉内荏,一个个目瞪口呆,他手中的刀举到谁眼前,谁惶恐地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