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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第2页)

一句更加诚实的话。

她想:无论父亲听了我的话多么不高兴,我今晚都要对父亲说实话,绝不用半句假话欺骗他!她早就盼望着能有一个机会,向父亲敞开心扉地长谈一次了。返城后,她常常感到,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种种不协调的因素。起初她以为这是由于自己过于敏感,后来经过细心观察得出了明确的结论——不是。妹妹有一次无意识地对她说:“姐,自从你返城后,咱们家饭桌旁的笑谈少了,母亲无忧无虑的时候少了,爸爸吹黑管的时候少了,倩倩来的次数少了,哥哥待在家里的时候少了。我呢,向爸爸妈妈撒娇的时候少了,怕惹爸爸妈妈烦!”妹妹的话更进一步证实了她得出的结论。

她在北大荒的时候,确信全家人中,母亲是最爱她的。因为母亲给她写的信最多,每一封信都很长,从工作到生活,从身体到个人问题,甚至包括女性的生理卫生常识,方方面面,周周到到,每一封信中都充满了一位有知识有文化的母亲对自己女儿的深爱。那时她常想,要是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能天天待在母亲身边多好!母亲肯定会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女孩儿去爱的。兴许还会引起妹妹的嫉妒呢!如今终于返城了,终于生活在母亲身边了,她所切身感受到的,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从她踏进家门的那一时刻起,她认为母亲就是将她当成一个难以嫁出去的老姑娘看待的,而不是什么小女孩儿!关于小女孩儿的一切一切的想象,原来不过是她自己编织的美好而天真的童话!她顶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不失时机地用个人问题折磨她。是的,她简直认为,谁与她谈她的个人问题,谁就等于是在无情地折磨她。好比有一个人经常用手指甲刮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使她难以忍受一样,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以至于这个人只消伸出手指,做刮什么的微小动作,她就要立刻捂上耳朵。她明白,如果她在一年之内不能找到一个被女人们统称为“丈夫”的男人,母亲就会觉得她是这个家庭之中一个不成体统的成员。两年之内也不能,母亲就会觉得她不但不成体统,而且有碍观瞻了。三年之内还不能,母亲就会觉得她的存在简直是家庭的羞耻而厌弃她的。不,我绝不会在家里生活三年之久的!她常这么想。她已暗暗下了决心,一有工作,就离开家庭。她宁肯去住任何单位的女工集体宿舍,不管条件多么低劣!她不明白,儿子难娶,母亲们心里会觉得负疚;女儿难嫁,母亲们心里会感到烦愁。这乃是所有母亲们的通病,这乃是母亲们对自己女儿们特殊的责任感的质变,是母爱对儿子与对女儿们不同的演化。有时她真想高声对母亲嚷叫:“我的个人问题,与你有何相干?没有男人爱我,难道是我的罪过?!”

弟弟原本也是非常爱她的。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她写信告诉家里,因为种种缘故,不能探家了。弟弟回信中写道:“我一定去北大荒,和你一块儿过春节!”她要再回一封信,打消弟弟的念头。可信还没写,弟弟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了。那时弟弟还没转业,弟弟一见面就对她说:“姐,我只有半个月的假。全家人中我最想念的就是你!所以我宁愿不在家里过春节,也要到北大荒来和你一块儿过春节!我早就想知道我的姐姐在北大荒是怎样生活的了!如今我终于可以亲眼见到了。往后我一有机会,还要到北大荒来看你!”弟弟给她带来了许多衣物、好吃的东西和营养品,使她又激动又感动地搂抱着弟弟哭了……

可是返城不久,她便狠狠打了弟弟一记耳光。就是那一记耳光,伤了姐弟之间的感情。她却并不后悔,因为弟弟侮辱了她。

那天,她在家里烦闷得闲待不住,就离开家,到公园去看冰雕,接着去看电影。电影没看完,又离开影院到江边去独自徘徊了许久。

回到家中,刚走入自己的房间,躺到**,弟弟就推开了她的房门,连门也不敲一下。

弟弟手指夹着香烟,身子斜靠门框,望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欲对她说,又希望她能够看出这一点,主动找个话题与他交谈。

她当时却不愿与任何人交谈任何话题。她觉得身体很疲惫,更准确地说,是精神很疲惫。

她扭头看了弟弟一眼,皱起眉说:“别在我屋里抽烟,我讨厌烟味!”

她这句话,实际上等于对弟弟下了逐客令,虽然她并没有这个本意。

弟弟倒也未表示出明显的不悦。恰恰相反,弟弟竟认为她那句话也算是一个话题,走至她跟前,笑道:“姐,你干吗对我这么反感呢?”

她说:“我反感的是烟味!”

弟弟说:“你自己明明也抽烟嘛!我有好几次发现你背着爸爸妈妈偷偷抽烟了!”

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就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弟弟绕到了床这边,继续站在她跟前说:“姐你怎么忘了,我昨天不是叮嘱过你,今天我的一些朋友要到家里来认识认识你,和你谈谈吗?你也答应了。可是今天人家都来了,你却不在家,让我的朋友们白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她不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希望弟弟立刻离开她的房间,使她心里感到安静一会儿。

弟弟却接着说:“姐,你知道社会上有些人如何议论你们返城知青吗?说你们是狂热的一代、缺少文化知识的一代、自作自受的一代!说你们的命运并不值得同情,是历史对一代‘红卫兵’的惩罚!说许多入了党,当过领导者的女知青,是‘卖身党员’‘卖身干部’,是用肉体换取政治资本的女性,找老婆都不能找你们这样……”

不待弟弟说完,她猛地跃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记耳光!

弟弟捂着脸,吃惊地看着她。

她愤怒得胸脯大起大伏,一指房门,喝道:“你给我出去!你今后再对我说这类话,我就把你当仇人!”

弟弟的手仍捂在脸上,向房门退去。退至门口,站住了,大声说:“姐,我记着你这一记耳光,爸爸妈妈也没打过我耳光!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安排我的朋友们和你认识和你交谈吗?就是要让他们了解你!让他们知道他们耳闻的那些话不对!我姚明辉的姐姐就不是那样的女知青!可你打我!”

从那一天起,一个多星期内,弟弟不跟她说话。

她并未向弟弟赔礼认错。弟弟说的那些话应该还以一记耳光!虽然弟弟的愿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话已像盆脏水泼到她心里去了,不是良好的愿望所能冲刷干净的。

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一如从前。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也没减少什么旧内容。因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觉得应该对她这个姐姐尽什么义务。无论是替她物色能做姐夫的男人,还是为她而企图向别人证明什么。也只有妹妹对她的爱使她感到更亲近更自然。既不必惭愧,也不必报偿。但却不属于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求的感情。

感情——在这方面她还能产生什么奢望呢?唯愿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而已!还会有谁呢?还能寄托于谁呢?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心里在暗暗说:爸爸,您今晚与我认真交谈一次吧!放下您的一切工作!我多么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这个已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有工作,也没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儿啊!

父亲走到了她身旁,低头凝视着她,问:“为什么不愿和我们商议?”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城市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不过是一个还没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将是什么?她无法预想到。不错,她可以成为走“田”的“象”,走“日”的“马”,走直线的“车”,隔子飞跃的“炮”,但这样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动自己!只有做“卒”、做“兵”,她才是她自己。十一年之中,虽然很难,虽然也受人摆布过,但生活的道路,毕竟是自己走过来的!由普通知青,而班长,而排长,而副指导员,而指导员,而教导员。她不愿丢了自己,成为握在父母手中一个举棋不定的棋子。一个当过教导员的女儿的自尊心,无法接受如此被动的现实!

她刚愎地回答父亲:“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就不再是女儿了?”

“是女儿。但也是一个女人了。”

“你得到报考表了?”

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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