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跟着那群人钻进小巷时,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清真寺的轮廓在烟尘里若隐若现,像个被打瘸了腿却没倒下的巨人。他摸了摸口袋里那枚从药包上蹭下来的染料碎屑,红色的,像滴凝固的血。起爆时间晚了十秒,威力折了一半,足够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底格里斯河沿岸的清真寺相继腾起烟尘。
逊尼派的绿色清真寺里,正在晨祷的老人刚念到“平安……”,西墙就塌了半截。雕花的宣礼塔晃了晃,带着尖顶砸进庭院,碎砖溅起的尘土里,有人抱着古兰经趴在地上,白胡子上沾着血污。
什叶派的蓝色清真寺更惨。炸药被安在了墓室的穹顶下,爆炸撕开的裂缝里涌出陈年的霉味,那些镶嵌着绿松石的墓墙像被巨手揉碎的瓷片,散落一地的经文刻石上,还留着信众昨夜点的酥油灯痕迹。
摩苏尔的老清真寺里,守寺人阿里正往铜壶里添水。他听见引线的嘶响时,抓起身边的孩子往水井里推——那口八百年的古井成了唯一的避难所。爆炸声震落了穹顶的彩绘玻璃,碎片像雨一样砸在井沿,阿里抱着井绳数到第七秒,才敢探头看一眼:宣礼塔的影子歪在地上,像根断了的拐杖。
最南端的也门清真寺外,卖馕的妇人亲眼看见穿迷彩服的人冲进寺门。她的面团还在鏊子上发着,就听见里面传来闷响,紧接着是哭喊声撞开木门涌出来,混着飞扬的白色头巾。有个少年从烟雾里跑出来,手里紧紧攥着半块被炸飞的匾额,上面“慈悲”两个字只剩了半边。
这些画面在伊拉克的晨光里同时上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打翻的棋盘。扎卡维的圣战士们在不同的寺庙里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踹门、布线、倒计时,然后看着烟尘裹着信仰的碎片升起。他们不知道萨马拉的金色穹顶只是瘸了条腿,只当所有炸弹都精准地咬碎了每个教派的心脏。
消息像蝙蝠一样在街巷里窜。什叶派的信徒看见蓝色清真寺的废墟,红着眼往逊尼派街区扔石头;逊尼派的青年扛着枪冲出来,喊着要为绿色清真寺报仇。河面上的渡船停了,撑船的人望着两岸升腾的烟柱,突然分不清哪团属于敌人,哪团属于自己的信仰。
只有唐纳德钻进的那条小巷还暂时安静。风里飘来远处的警笛声,像根线串起了城市各个角落的轰鸣。他摸出那枚红色碎屑,在指腹间碾成粉末——萨马拉的穹顶还在,可这片土地上,有更多东西已经碎了。
诅咒像藤蔓缠上每座清真寺的尖顶时,伊拉克的天空正被烟尘染成灰紫色。
什叶派的阿亚图拉们在被炸穿屋顶的宗教学校里紧急集会,白头巾下的脸涨得通红。“这是逊尼派极端分子的宣战书!”最年长的教士将拐杖重重砸在裂开的地砖上,“看看蓝色清真寺的墓室——他们连先知后裔的安息地都敢动!”愤怒像野火般窜过街巷,年轻人扛着AK-47守在检查站,凡戴白色头巾的逊尼派人经过,都要被搜身三次,有个卖橄榄油的老头只因口音像摩苏尔人,就被按在墙上揍出了鼻血。
逊尼派的长老们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对着《古兰经》祈祷。绿色清真寺的宣礼塔残骸还在冒烟,他们举着被弹片击穿的经文横幅对着镜头嘶吼:“什叶派政府纵容恐怖分子!他们炸自己的寺庙栽赃我们!”随即,巴格达的逊尼派街区开始焚烧什叶派政党的旗帜,路障用汽车残骸堆到两层楼高,有个穿黑袍的什叶派女人想冲过关卡找失散的孩子,被扔来的汽油瓶逼退,黑袍下摆沾着火星在地上拖出焦痕。
伊拉克政府的反应像台生锈的机器。总理在电视上对着破碎的清真寺照片念稿,眼镜滑到鼻尖也没察觉:“我们将采取一切措施……维护……呃……各教派团结……”话音未落,国防部的车队就被什叶派民兵拦下,士兵们举着枪与对方对峙在桥面上,河水里漂着上游冲来的宗教书籍残页。安全部队的指挥官在电台里吵架,什叶派军官拒绝派兵保护逊尼派村庄,逊尼派士兵则把弹药偷偷送给同族的武装分子,制服上的国徽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民众的反应像被踩碎的玻璃,折射出无数种疼痛。摩苏尔的守寺人阿里从井里爬出来后,发现幸存的孩子们正围着被炸断的宣礼塔碎片哭,他突然抓起身边的铁锹,不是去清理废墟,而是朝着隔壁什叶派街区走去——直到看见那个曾送他无花果酱的老妇人正跪在地上捡经书,才把铁锹哐当扔在地上,蹲下来一起捡。
更多人选择沉默地逃亡。底格里斯河上的渡船挤满了人,有什叶派父亲把孩子举过头顶,让逊尼派的船夫先救,船夫却把船往中间划,既不靠东岸的什叶派码头,也不靠西岸的逊尼派码头,就在河心打转,直到引擎被流弹打坏,所有人都漂在浑浊的水里,分不清彼此的眼泪和河水。
唐纳德在小巷里听见远处传来的枪声,像在为这场混乱伴奏。他捏碎了指尖的红色碎屑,突然想起萨马拉老教士贴在墙上的背影——那堵墙没塌,但整个国家的墙,好像正在无数声爆炸里,一块砖一块砖地往下掉。
阴谋论像馊掉的油汤,泼在本就沸腾的锅里。更像一把淬了毒的暗箭,总被好事者攥在手里,专挑矛盾的缝隙射去。
茶馆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匿名者的录音,电流声里裹着尖利的指控:“是伊朗人混在什叶派里炸了清真寺!他们想吞并南部油田!”穿白袍的逊尼派男人把茶杯往地上一摔,碎片溅到隔壁桌什叶派青年的鞋上——那青年昨天刚在蓝色清真寺失去了父亲,此刻红着眼吼回去:“明明是沙特资助的极端分子!你们的长老早就收了钱!”唾沫星子混着茶渍溅在墙上,有人抄起板凳,有人拽出藏在袍子里的短刀,没人注意说书人悄悄溜到后门,把刚收到的美金塞进腰带——那录音是他照着稿子念的,雇主说“越乱越值钱”。
电台里的声音更阴险。“政府在炸自己的寺庙?”一个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毒蛇吐信,“想想吧,什叶派总理需要一场动乱来解散议会……”这话被逊尼派武装分子录下来,用扩音器架在皮卡上在街区巡游。安全部队的检查站里,逊尼派士兵听见这话,悄悄把枪口往什叶派同僚那边偏了偏;而什叶派军官则对着电台骂了句“放屁”,转头就把本该送往逊尼派村庄的救济粮扣在了仓库——他开始怀疑那些村民藏着恐怖分子,就像电台里说的那样。
社交媒体上的图片更是真假难辨。有张被疯转的照片里,穿特警服的人正往绿色清真寺搬炸药,配文写着“什叶派警察自导自演”,却没人知道这是恐怖分子用手机拍的同伙——他们故意穿着偷来的制服,就为了让这张照片点燃更多怒火。摩苏尔的守寺人阿里在废墟里捡到部没炸烂的手机,屏幕上正跳出这条推送,旁边捡经书的老妇人突然尖叫起来:“是你!是你们逊尼派串通警察炸的!”阿里手里的铁锹“哐当”落地,他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手,突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别人嘴里的“阴谋参与者”。
台下的阴谋者们在阴影里数钱。扎卡维的副手站在叙利亚边境的仓库里,看着手下把新到的AK-47堆成小山——伊拉克的武器黑市价格三天涨了两倍,而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教派冲突,正好成了他们运输军火的掩护。“让他们互相杀。”他对着卫星电话冷笑,“等两派把军队耗光了,这片土地就是我们的。”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笑声,是某个西方国家的军火商,背景音里有香槟杯碰撞的脆响。
更隐蔽的渔利者在政府大楼里。石油部长的秘书正把一份“紧急开采权”文件塞进抽屉,文件上的公司名是他小舅子刚在塞浦路斯注册的——清真寺遇袭后,南部油田的安保招标突然变成了“秘密项目”。总理办公室的传真机吐出张匿名纸条:“解散议会,我能帮你拿到俄罗斯的贷款。”墨迹还没干,门外传来示威者砸石头的声音,总理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带,突然觉得那匿名者的提议没那么荒唐。
唐纳德在小巷深处撞见个卖报纸的孩子,头版照片是萨马拉金色穹顶的残损一角,标题用猩红的字写着“什叶派的阴谋”。他摸出硬币买下报纸,指尖划过那些煽动性的文字,突然想起自己调整炸药角度时,旁边的恐怖分子正对着手机念叨:“要让他们觉得是对方干的……”原来那些被他削弱的爆炸,只是更大阴谋里的一个零件——就算金色穹顶没塌,只要人们相信“是对方炸的”,扎卡维的目的就达到了。
想作乱的人并不惧怕真相被揭穿,他更害怕的是秩序过于清晰。唯有在思维的迷雾中,他才能找到自己的机遇。这也是扎卡维同意临时修改命令的原因。
远处的枪声又密了些。有个穿黑袍的女人抱着孩子往渡口跑,怀里的婴孩哭个不停,她不知道该往东岸的什叶派码头跑,还是西岸的逊尼派码头——两边都有人举着枪喊“别过来”,而那些举枪的人,昨天可能还在同一个市场买过她的馕。
唐纳德把报纸揉成一团塞进排水沟。纸团滚了几圈,沾着污水停在阴沟深处,像个被遗忘的真相。
纽约联合国大厦的会议厅里,镁光灯把柚木地板照得发亮。秘书长攥着发言稿的手指泛白,当他念出“这是对人类文明共同遗产的亵渎”时,后排突然响起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卡塔尔代表猛地站起身,黑袍下摆扫过邻座的咖啡杯,深褐色液体在浅蓝色地毯上洇出不规则的云纹。
伦敦唐宁街的深夜会议还在继续,首相的钢笔在文件夹上敲出急促的点。“法国佬已经开始撤侨了”,外交大臣把眼镜推到额角,指节叩着投影幕布上闪烁的红点,“但沙特那边传来消息,他们的宗教领袖正在召集信徒——我们不能让波斯湾变成火药桶。”窗外的雨斜斜打在百叶窗上,像有人在用指甲反复刮擦玻璃。
东京银座的寿司店里,电视屏幕正播放着清真寺穹顶坍塌的慢镜头。穿和服的老板娘端着金枪鱼大腹的手突然一抖,橙红色的鱼肉坠在榻榻米上。邻座的美国商人立刻掏出卫星电话,他对着听筒吼出的“原油期货”几个词,混着刺身酱油的咸香飘向街面。几个戴白帽的阿拉伯留学生攥紧了筷子,其中穿绿衬衫的年轻人突然把芥末狠狠抹在米饭上,呛出的眼泪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进络腮胡里。
巴西利亚的雨林边缘,印第安部落的长老正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画着什么。翻译官在一旁低声解释新闻里的画面,老人突然停下笔,骨节突出的手指指向远处的篝火——那里有群背包客正在弹吉他,旋律里混着远处水电站的轰鸣。“石头垒起的房子会倒,”他把沾着炭黑的手按在羊皮纸上,“但火灭了,就再也暖不了人了。”篝火突然爆出火星,惊飞了树梢上的夜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