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的问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养猪场工地的嘈杂声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漩涡。十几双眼睛瞬间聚焦在林晚照身上——陈大牛手里的瓦刀悬在半空,王秀兰端着热水壶忘了倒,连远处拌灰的两个后生都停下了动作。
雪后的阳光很亮,照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纤毫毕现:疑惑、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林晚照的右手腕像被烙铁烫过,银镯的热度透过棉袄袖子都能感觉到。但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甚至微微歪了歪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李记者,您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平稳,带着点知青特有的、略带书卷气的口音。这种平静让李明眯起了眼睛——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试图剖开眼前这个年轻女人的每一层伪装。
“我说,”李明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脆响,“有人举报你非法持有违禁品。一个银镯子。”他顿了顿,补充道,“据说是老物件,上面有不该有的纹路。”
“银镯?”林晚照抬起左手,很自然地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这个动作让她的右手腕彻底隐在了袖子里,“李记者是不是搞错了?我们知青下乡,除了基本生活用品,哪会带什么贵重首饰。您看——”
她伸出双手。手掌粗糙,指节处有磨破后愈合的茧子,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砌墙时沾上的灰浆。这是一双劳动的手,实实在在的,属于这片土地的手。
“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钱啊。”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又转向周围的村民,“大伙儿说是不是?”
“就是!”陈大牛第一个反应过来,瓦刀重重往地上一戳,“晚照同志来咱们这儿七个多月,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冬天手上冻得全是口子,夏天晒脱几层皮。这样的同志,能藏啥违禁品?”
“李记者,”王秀兰也开口了,语气有点冲,“您要调查啥我们管不着,但说话得有证据。晚照姐要是真有问题,公社王书记能让她负责这么大项目?”
人群开始骚动。低声的议论像风吹过麦田,窸窸窣窣的。
李明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林晚照在村里的威信这么高——这些村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在她那边。这不符合常理。在他的经验里,这种“外来者”和本地人之间,总该有些隔阂才对。
“我只是例行询问。”李明调整了语气,重新戴上那副职业化的笑容,“林同志别误会。既然大家这么说,那可能确实是举报有误。不过——”
他话锋一转:“我听说林同志前几天去过县革委会接受调查?不知是因为什么事?”
这个问题更毒。如果林晚照否认,那就是撒谎,在场有公社的人,消息迟早会传开。如果她承认,就等于坐实了自己“有问题”。
林晚照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是去过。张组长找我了解项目资金的使用情况,我配合调查,这是应该的。调查结果李记者可以去县里问——张组长说,我们的账目清楚,程序合规。”
她把“合规”两个字咬得很重。
李明沉默了。他看着林晚照,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知青站在雪地里,棉袄半旧,头发简单扎成马尾,脸上还有冻出来的红痕。但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深冬的湖面,底下却可能藏着漩涡。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接到的那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经过处理,只说了一句话:“074号很会伪装,别被表象骗了。”
“看来是我多虑了。”李明最终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既然来了,林同志,不如带我再看看养猪场?我们日报想做个系列报道,宣传农村科学养殖的先进经验。”
这是个台阶。林晚照顺势接下:“李记者这边请。”
她带着李明在工地转了一圈,介绍猪舍的设计、通风系统、未来规划。她的讲解条理清晰,数据准确,连每堵墙的用砖量、每吨水泥的配比都说得出来。李明边听边记,偶尔问几个专业问题,林晚照都对答如流。
表面上,这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工作采访。
但只有林晚照知道,她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衣。李明的问题太刁钻了——他问猪舍的通风设计灵感来源,问饲料配方的理论依据,甚至问到了灵泉水的使用效果(虽然他用的是“有没有使用中药添加剂”这种说法)。
这些问题,每个都踩在危险的边缘。
一个半小时后,李明合上笔记本:“谢谢林同志,今天的采访很有收获。稿子写好后,我会先送公社审核。”
“辛苦李记者了。”
送走李明,养猪场的气氛依然凝重。陈大牛凑过来,压低声音:“晚照,这人不对劲。”
“我知道。”林晚照看着李明远去的背影——他上了停在村口的那辆绿色吉普车,车是省城的牌照,“陈叔,帮我个忙。”
“你说。”
“告诉大家,今晚都别来养猪场。”林晚照的声音很轻,“就说……就说我要清点建材,需要安静。”
陈大牛盯着她看了几秒,重重地点头:“行。你自己小心。”
下午的时间过得格外慢。林晚照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工作——检查墙体,清点剩余建材,和陈大牛讨论开春后的养殖计划。但她能感觉到,手腕上的银镯一直在微微震动,像警报,又像催促。
傍晚时分,陈铁柱来了。他没说话,只是把一个帆布包塞到她手里。包很沉,里面是手电筒、备用电池、一捆尼龙绳、一把短柄镐,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干粮。
“都检查过了,能用。”陈铁柱的声音压得很低,“晚照,你真要一个人下去?”
“嗯。”
“我跟你去。”
“不行。”林晚照摇头,“队长,你得在上面。万一……万一我出不来,你得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得太直白,陈铁柱的脸色瞬间变了:“别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