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鼠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荡开几圈复杂的涟漪后,终是沉入了水底,被日常的泥沙缓缓覆盖。生活看似被强行拽回了原有的轨道,消毒水的气味、毛孩子们的呜咽、预约单的窸窣……一切如旧。只是我心里的某处,知道那湖底终究是多了点东西,硌着,不疼,却也无法忽视。
然而,命运的试炼似乎钟情于趁虚而入。紧接着,席卷全球的口罩时期到来,我未能幸免。自幼便不算强健的体质,在此刻更是雪上加霜,如同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纤弱植株。肺部感染引发的咳嗽夜以继日,撕扯着胸腔,最折磨人的是味觉与嗅觉的彻底失灵——咖啡只剩下滚烫,饭菜徒留温热或冰凉,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色彩与层次,只剩一片灰蒙蒙的乏味。频繁往返于医院输液,手臂上密布的针眼最终引发了静脉炎,肿痛难忍。当最凶险的急性症状如潮水般缓慢退去,留给我的却是一具仿佛被彻底掏空了的躯壳,虚弱得令人心惊。在诊所里,仅仅是爬一层楼梯到二楼看诊,我都不得不扶着墙壁,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大得自己都感到羞耻。
有一次,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面色苍白、眼圈黢黑、嘴唇缺乏血色的女人,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这具身体的衰败感,竟让我觉得比家里那位八十高龄、依旧能侍弄花草的外婆还要不堪。一种近乎原始的求生欲在心底尖锐地呐喊:不行,我不能就这样下去!我必须把健康夺回来!
我开始笨拙地规划锻炼计划,但虚软的双腿连快走一段都显得吃力,跑步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就在我对着各种健身视频一筹莫展之时,算法仿佛窥见了我内心的渴望,将一个视频推到了我的眼前——已故的张至顺道长正在演示“八部金刚功”。视频里,老道长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动作如行云流水,又似古树盘根,蕴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解说称这是传承已久的道家养生功法,能疏通经络,扶助阳气。不知为何,我沉寂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温暖的石子,那股想要学习的渴望,来得如此强烈而真切。
然而,理想丰满,现实却骨感。跟着视频模仿,那些看似简单的动作,细节与转换却玄奥无比。我的肢体本就不算协调,几次尝试下来,不仅浑身别扭,不得要领,那点刚刚燃起的热情也被挫败感浇灭了大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惰性再次占了上风,学习八部金刚功的计划,被我心虚地搁置在了脑海的某个角落。
就在这停滞不前的当口,千尘的信息如同她一贯的风格,精准而又不容拒绝地跳了出来。
“楠木,还记得之前那个叫墨宇的小道士吗?”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才回复道:“记得啊,怎么了?我上次……一气之下把他删了。”字里行间不免带上了几分讪讪之意。
“为什么把他删了啊?”千尘追问,随即又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觉得他算八字还挺准的。你最近身体这么差,运气也背到谷底,要不要找他帮你看一下?就当多个思路。”
我握着手机,内心天人交战。删他的事确实是我当时情绪上头,过于冲动鲁莽,但如今要我再厚着脸皮去加回来,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又开始作祟。只好硬着头皮回复:“我不太好意思再加他了,算了吧,熬一熬就过去了。”
千尘却不肯放过我,信息回得飞快:“没事的,我来当这个和事佬。我正好最近也有些心烦事,想找他帮忙做个小的法事安抚一下。你最近实在是惨得我看不下去了,让他一起看看,你要不要和我这个事儿一起解决了?人多说不定还能打个折。”
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话语,像是一只温暖的手,推了我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就显得不识好歹了,而且内心深处,对当前这种无力状态的厌倦,也让我渴望抓住任何一根可能改变现状的稻草。我犹豫着,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敲下一个字:“好。”
没过多久,千尘的信息再度降临,带着她特有的办事效率:“好啦,我已经把事情跟他说清楚啦。他并没有在意上次的事,还说理解你当时是关心则乱,怕朋友出事。你主动加一下他吧,毕竟上次是你主动删的人家,总要给个台阶下。”
“嗯,好吧。”我回道,感觉脸上有点发烫。
放下手机,内心依旧像一团乱麻。加了之后第一句该说什么?郑重其事地道歉?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直接切入主题?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碰撞。最后,我把心一横,学着网上看到的话暗自嘀咕:“算了算了,蒜鸟蒜鸟!走一步看一步!”
深吸一口气,从聊天记录里找到墨宇的微信,点击了那个绿色的“添加好友”按钮。几乎是在发送申请的瞬间,手机便轻轻一震——验证通过了。我盯着那个突然变得活跃起来的对话框,心脏微微收紧,正斟酌着要如何输入第一句道歉和解释的话,对方的名字那栏却突然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紧接着,一行字跳了出来,简洁,却瞬间抚平了我所有的不安:
“没事儿,我知道了,我不介意。”
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轰然落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指尖都轻快了几分,连忙回复:“实在不好意思啊,上次太冲动了。下次有机会请你吃饭赔罪。”
“无妨。”他回得很快,随即切入正题,“我听千尘姐说,你最近运气很差,身体也不太好,是吗?”这时,我才从他这声“姐”的称呼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比我们年龄要小上一些。
对着屏幕打字似乎难以说清最近的混乱,我索性回复:“嗯,情况有点复杂,具体我们打电话聊一下吧,方便吗?”
他很快回复:“可以。”
电话接通后,我靠在诊所二楼的窗边,望着楼下街角那棵叶子快要落光的梧桐树,将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不顺——从身体久病不愈、莫名的疲惫感,到工作中遇到的小麻烦、生活中各种磕磕绊绊,像倒豆子一般,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电话那端,他安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两个表示理解的单音,没有打断,也没有贸然评价。
听完我的叙述,他沉吟了片刻,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稳:“情况我大致了解了。这样吧,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找个时间过来当面看看你,我们再详细聊。”
我们约定了时间。那天,他如约来到诊所。再次见面,空气中难免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他依旧是那副清瘦的模样,穿着简单的棉麻衣服,气质干净,眼神清亮,与周遭充斥着宠物毛发和消毒水气味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