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王大娘所说的县令夫人偷情一事,姜萸曾在裴如璟那边听到过不同的版本。他说的是同僚怨恨妻子出轨,半夜勒死了她。
那县官便是从外乡提拔上来入礼部的新人,一次酒后失言说了这话,还说自己“不悔”,眼神幽愤。他确有一个已故的妻子,后来也没有再娶。席上众人只当他是胡言乱语,没有当真。
……可裴如璟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她。
在如今夜这样幽冷的月光里,轻柔地环着她,有如在说着什么含情脉脉的私语:“阿萸不是就想要一个孩子吗?我也可以给你……”
那是在她与恭王事发的当晚,谢景昭的生辰上不见了主人,众宾客帮忙寻找,而裴如璟却推开了谢景昭书房的门,撞见了榻上纠缠的两人。
一地凌乱的衣物,满室糜乱的气味,她面上红潮未褪,面对如此景况,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是他只是反手推上了门,对着外面找来的人说,“没有人。”
神色无波无澜,犹如空谷里幽然不见底的春湖,任雨打风吹亦不起烟波。
姜萸与裴如璟的相识,可以追溯到宣和元年初。那一年的花朝,汴京落了一场大雨,满地残花败叶、零落成泥,被偷光了盘缠的书生浑身湿透,狼狈地敲开了国公府的大门。
姜老太师将他领进了府里,给他倒上一盏热茶,换上干燥的衣物,细细问他所遇何事。他额前的鬓发依然沾湿在脸上,鸦羽般的睫毛下眼眸中满是细密的血丝,分明一身落魄失意,举止却依然从容不迫。
姜萸听他语气和缓地将自身遭遇娓娓道来,他却好似有所察觉,与屏风后的她对上目光,只一瞬就慌忙躲开。
后来她得知是同乡的举人嫉妒他才学出众,偷走了他的包裹,里面的盘缠还在,历纸和解牒却不知所踪。是姜老太师做主,根据与他互为担保的考生口供,给他补齐了应考手续,才让他以一甲第三名的成绩进士及第,成了宣和元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
揭榜那日,红缨白马、戴帽簪花,胸前是十字披红,身后是马蹄春风。
自礼部换上进士袍服,策马游遍京师各处,再携采下的名花牡丹,去赴天子亲赐的琼林宴。
目光所及处,是满楼红袖,是说不尽的少年风流。
而她自御街穿行往宣阳长公主府上问诊,一路百姓夹道欢声震天,茫茫人海与敲锣打鼓声中,他精准地搜寻到了她的容颜。
猝不及防对上目光,她先是一怔,而后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隔着莽莽红尘的惊鸿一眼,像是许下什么命定的谶言,而后阴阳辗转、聚散离合,命运造化无穷变数,让他们到头来相顾不识、鬓发如霜。
在姜老太师病逝之后,两人渐行渐近,彼此心意相通,只待居丧期满,就找媒人议亲。
可就差这临门一脚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
恭王生辰的当晚,他就爬上了她的床,用话里隐含的威胁,与令她难喘的火热,将她整个人抛入没有浮木的浪潮之中,只有紧紧攀附着他的脖颈,才能得到一处支点。
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们本来是要议亲的。
他已经找好了媒人、备好了聘礼,只待她居丧期满就上门提亲,可是她却背着他和旁人偷情。
她止不住地啜泣,却被他接连吻去,用一次又一次柔和的安抚,让她不要离开自己。惊人的灼热成了让她窒息的囚网,欲海里沉浮的恐惧让她不堪独自面对他的容颜。
在与恭王纠缠在一起的那些日夜,她并非没有过这样不堪的念头:即使嫁给裴如璟,她也可以暗中与恭王往来,只要最后生下的是她的孩子……
可事实并非如此轻易,单是与一人的往来就足够让她胆战心惊,夹在二人之间更是让她如履薄冰。
心口不一的伪善皇子,与惊才绝艳的探花郎,得罪了哪一个她都消受不起。
前世不幸的根源大多来自于此,后来栖云台的那一杯毒酒便是证明。
月近天心,高挂在别家屋檐,姜萸颤动的睫毛如羽蝶翩飞,似乎沉溺于梦魇惊惧,最后在太阴隐没的时刻,终于趋于平静。
翌日天光大好,熹微的晨光亮得有如近午的晴照。
姜萸从被窝里悠悠转醒的时候,外边的喧嚣早已盖过了枝上黄鹂的吟唱。她只觉浑身僵痛,动一下有如千斤碾过,昨夜的一场梦魇像是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如今只觉神思混沌,身子还分外难受。
她一出门,就听见宋景安的嗓门儿穿透了两层庭院传过来:
“要两斤桐油……西院这破窗棂子漏风得紧,窗纱也给我多扯几丈!要上好的石榴苗,把园子里的枯木都给我换了,屋子也给我重新上一遍漆……”
廊下众人庸庸碌碌,里里外外人进人出,一派热闹生息。
两院中间的月门之下,宋景安坐在椅子上,四根横木从椅子穿过,做成个简易的小轿,他的护卫们就这么抬着他进进出出,视察下人举动。
远远瞧见了她的身影,他笑容明媚地一招手,“姜大夫早啊!”
目光极尖地觑见了她眼下的青黑之色,明显睡得不好,斟酌着道:“姜大夫可是昨夜没睡好?我着人去买了新的窗纱,避光极好,要不先给你屋里糊上?今夜也好得个安眠。”
他话语间的关怀之意让姜萸脸上也泛起微笑,晨起的疲倦与不堪也好似消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