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嫌枯燥,他倒看得仔细。一日他在旧档里翻出一卷,当年元姝初登基时礼部拟的《郎选章程》,上面按旧制写着:“择天下俊彦,以充后宫,以延皇嗣……”
后面一大串名字,多是当年权贵之子。尾页被朱笔划得纸都破了一道:“此制不复行。”
落款三字,锋利得像刀:“武元姝。”
这一笔,起居注里也在,却只写“罢郎选制”四字,冷冷一行。
那一刻握着纸的人是谢惟明,不是元姝。所以史官不会写:他指尖一紧,忽然明白,若不是这一笔,他这样的年纪,顶多不过是“备选郎君”册子里的一个名字。
他第一次很清楚地想明白:自己要的,恐怕不是“做驸马”,而是在她身边,用自己这只手,改一点东西。
这念头没人听见,元姝只看到结果:礼部再给他什么烂摊子,他都接;再怎么刁难,他没拿“公主”两个字出来挡。
顾长陵有一次笑说:“这小子,是在磨自己。”
她想了想道:“磨得住的,可以用。”
同年初秋,礼部终于把压在案底的一件事翻了出来:“公主成年,婚事当议。”
这一次,他们比多年前识相些,不敢再自作主张拟名单逼宫,连折子都写得极谨慎:“陛下既立皇女婚律,今殿下三年之约将满。臣等不敢妄进人名,只愿奉命汇列天下可议之人,以供陛下与殿下裁夺。”
他们不敢再写“请陛下为殿下择婿”,那句话当年已被元姝当面斥过。这一次,他们换成四个字:“供殿下裁决”。
字面上多了一个人,实际上承认了一件事,皇女本人有话语权。
婚册送进承乾宫时,厚得像一部兵籍。宗室、勋贵、清流士子、边将之子,乃至寒门出身科场出众的青年官员,都在其列。
每一个名字下面,籍贯、家世、本官、年岁、性情评语,一行行写得细致。字是礼部几位主事轮流写的,有的潦草,有的板正。
翻了几页,武元姝停了一下,指尖敲了敲其中一栏。
“字写得不错。”她淡淡道。
总管太监为她是在夸礼部,忙附和:“回陛下,此册多由礼部主事誊录。”
“是他写的。”武元姝道。
总管凑近一看,才发现那一栏是“谢氏旁支谢惟明”,评语一句:“性情温恭,学问尚可,有外任历练。”
这行字的确写得格外端正,连“惟”字竖心旁都比旁边几行清楚。
按理说,候选人不该自己给自己誊名。但礼部如今整理婚册的人,偏生就是他。
“胆子不小。”武元姝淡淡道。
总管太监心一抖,以为她动怒了。
她又补了一句,把册子阖上,“但字还不错,拿去给昭宁看,她想要谁得自己开口。”
不多时,册子便转进了温室殿。昭宁抱着婚册,看着比兵书还厚的一本,有一瞬间发呆。
她不是没算过这一天,只是真正把书翻开时,那种重量,和平日里算军粮、算兵力,是两回事。
前几页写的是她和武元姝三年前定下的婚律:
“皇女婚配,不以门第为先。先看德行志向,再论家世。凡求以婚配换权者,罪同谋逆。”
三年前,她只觉得这些话说着过瘾。今时再看,她知道这是娘亲替她先把几条最容易翻船的路,写死在律里。
翻过总纲,是名字。宗学里一起长大的宗室少年,边军将军之子,朝堂上见过的清流子弟……每一个人她都有印象。礼部评语写得中规中矩,像在选将,不像在选夫。
翻到中段,她指尖顿了一下——谢惟明。
那几行字并不比旁人多,评语甚至算得上淡。但昭宁一眼就看出来,是他的笔迹。
她盯着那一笔一画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在这本册子里,还写得这么规矩,仿佛怕别人看不清,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