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曜二十一年,仲夏。宫城的槐叶已铺得极密,日头落下时,先被层层绿意滤过,只剩一层不刺眼的亮,顺着檐角打在紫宸殿的白玉阶上,光影被磨得很细。
这是昭宁十八岁的夏天。起居注那一日只留一句:“上于紫宸殿召皇女议婚”,写得极省,好像不过寻常家事,其实并不寻常。
三年前,元姝说过一句话:“朕给你三年,看他,也看自己。”
那时昭宁十五,刚被宗学先生按在《礼记·昏义》上听,眼里全是不耐。元姝记得很清楚,那双眼睛里写着的,是“婚配这种事与我无关”。
三年间,昭宁进出前殿多了,宗学的课去得倒少。倒有一堂,她仍按时去了。
那天先生讲的,仍是《昏义》。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
念到这一句,他下意识望向昭宁。
三年前,她听到“婚配”,眉毛立刻立起来。这一次,她只是安静坐着,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像在把什么话记回脑子里。
一段念完,先生放下茶盏,笑了一声:“公主殿下。”
昭宁起身:“学生在。”
“当年提‘婚配’,你眼里一片烦。”先生道,“今日如何?”
这句话传到紫宸殿时,是顾长陵转述的,他加了一句:“先生说的时候,笑得倒挺快活。”
元姝问:“那昭宁怎么回?”
顾长陵说,她想了想,很诚实:“三年前,学生觉得婚配之事,与我无关。”
她抬头看了一圈同窗,停在末排一个位子上,“如今学生知道,婚配之事与大周有关。但学生也希望,它能与我自己有关。”
后来先生叹了一声:“先帝若在,大概要多喝两杯。”
这一段话,史书不会记。元姝听完,却把“与大周有关”四个字记在了心里——这是她要的储君。至于“与自己有关”,那一半,她打算慢慢补。
这三年,对谢惟明来说并不好过。
元姝没有因为“昭宁看中了他”就让他一跃而上,也没把他晾在一边。行程是她与顾长陵定下的:先入翰林院做校书,再外放行台从事两年,回来入礼部,从七品主事。
七品不高,也不低。身份上,他还是“谢从礼大人家的旁支”;风声里,多了几句“不知道算不算驸马的人选”。
于是有人当面夸他“少年英才”,转头就说“不过是攀了高枝”;有人故意压他的案子,看他会不会去求昭宁一句。
酒席之间,更有人半真半假敬他:“谢郎,将来可是‘国婿’啊。”
这些话,元姝不需人转述,她都知道。她留心听的,是他怎么接。
“我不过谢氏子弟,承陛下不弃,得列一官,已是幸事,哪里当得起‘国婿’二字。”他这样回过一次。
谢从礼听到笑了笑,回宫时顺口说给总管太监听,总管太监再咬着句尾给她听。
外放那一年,北郡大旱,朝廷拨了赈银,他奉命去查。地方官看他不顺眼,清贵出身、翰林经历,又沾了公主的名头,怎么看都是刺眼的一根木桩。
有人拖账本,有人放狠话:“谢主事,您毕竟也是谢氏一脉、本郡同宗。地方上出了点岔子,自家人袖手旁观,将来回乡,只怕不好交代”
谢惟明拿着账,按一笔一笔往下对,该弹劾的弹,该查办的查,奏折一封封往京里飞。
不久,顾长陵收到行台那边送来的一封短札,末尾只添了一个字:“守。”
武元姝扫了一眼:“怎么讲?”
顾长陵道:“守得住银子,守得住嘴,也守得住自己。”顿了顿,“没把昭宁抬出来挡事。”
武元姝道:“记一笔,再看。”
再看一年,他回京入礼部,礼部尚书仍不太待见他,给他的都是没人愿意干的杂活:审旧婚册、查宗谱、清理停摆已久的“郎选旧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