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殿的家宴一如既往热闹。皇太夫没有到场,宗室长辈们齐聚一堂,文武百官依礼入席。与其说是家宴,不如说是出征前的全体亮相:让天下看到皇帝要出城,将军随行,储君亦在宫中。
只是这一次,储君不打算待在宫中。
昭宁在自己的位置上规矩坐好。她知道,按照先前说好的,娘亲会在宴后正式宣一道口谕:“昭宁随驾北巡,留守行在”。
那一道口谕,一半是给朝臣听,一半是给天下听:未来的大周之主,不是个被锁在深宫里养大的娃娃。
宴席中段,礼部尚书按例出班,举杯祝寿,顺带把“边境不靖、陛下御驾辛劳”一通铺陈。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提到:“公主殿下已十岁,聪慧非常。然北境风霜甚重,陛下此行,是否令殿下留守京中?”
话是关心,意思是——别带。
大殿一静,昭宁抓紧了自己袖子。
武元姝微微一笑:“礼部尚书既然问了,朕便当众说清。”
她抬眼,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字稳稳落下:“这次北巡昭宁随朕。”
礼部尚书心里一沉,还想再劝,武元姝已接着道:“但她不是去打仗,她是去看大周,边、地、兵、将,她都得看。起行之后,皇女不得离行在三十步,不得亲临前阵。她去的是后方,不是战场。”
大殿里传出一阵低低的骚动。
有人松了口气,至少不是公主亲征;也有人心里一紧,储君走出宫门,本身就意味不同。
左相出班叩首:“陛下圣断。”
谢从礼跟着道:“公主殿下为储君,早见边事,是好事。臣等只求陛下凡事慎重。”
武元姝点头应下,视线扫过武将班首。顾长陵站在那一排之首,神色如常。
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手背上的青筋绷得有些紧。他正在用力克制自己,不让任何私人情绪泄露出来。
昭宁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脏砰砰乱跳。娘亲当众说出“随驾”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的那句“我要看”,已经不是小孩子的任性,而是写进了大周的棋盘里。
她坐直了几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迫不及待想出门玩的孩子,她要像一个储君。
宴散之前,按照惯例,要由公主向众人敬一次酒。
昭宁端着比自己手掌还大的小酒盏,一桌桌走过去,给长辈、重臣敬酒。杯里当然不是酒,是淡淡的果汁,但礼要做全。
轮到武将这一排时,她在顾长陵案前停住。顾长陵本该只受她一杯,与旁人无异。
可昭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高声音:“顾将军,阿父。”
这一声“阿父”,叫得全殿一静。文臣们脸上各有心思,宗室里有人偷偷看向武元姝,看她脸色会不会变。
武元姝只淡淡地抿了一口杯中酒,眼帘微垂。她没有喝醉,她只是用这口酒,压住嘴角那一点忍不住要上扬的弧度。
昭宁把杯子举得更高一点,声音稍显稚嫩,却字正腔圆:“这杯敬你。”
顾长陵缓缓起身,双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按礼,他应该说“臣不敢当”。
可这一次,他只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臣应。”说完抬头,一口饮尽。
果汁在喉咙里划过,他却喝得像烈酒一样郑重。
他知道,这一杯里,有太多东西:有她的孩子气,也有她的认真;有阿父,也有顾长陵;有她的信任,也有她无声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