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十岁那年,身量已经蹿了一截。
远远看去,穿上窄袖短袍,腰间束着细带,和军营里的小校尉没什么区别。只是眉眼还带着一星未退的稚气,说话却愈发像她娘。
这一年的春天还没过去,北境又传来急报。不是大规模的倾巢之战,而是几股敌骑翻山越岭,试探性地掠边,屡屡试探大周新立的几个关隘。
朝堂上吵了几日,武将求战,文臣主守。最后,武元姝把折子一摔:“朕亲自去。”
御驾不算“亲征”,她说按祖制叫“巡边”,但谁都清楚,这一趟她是要给对面看一看:大周的皇帝还在,不是躲在宫城里养尊处优。
顾长陵照例领军先行,负责前锋与主阵。出征前夜,照例要设一场“行前家宴”。
皇太夫年事已高,不必出席。宴设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席,宗室与皇亲按辈排座,昭宁也在位列其间。
她今日穿得比往常正式得多,一身小号玄色朝服,胸前绣着简化的云纹,腰间细金带收得很紧。头发挽起一个半高的小髻,用一根玉簪别住,看上去像缩小版的皇帝。只有站在她身边的武元姝,才是真正的那一个。
未到宴时,紫宸殿内殿。顾长陵刚从外营回宫,身上的盔甲还没完全换掉,肩甲卸了,里层软甲还在,只简单披了一件玄色外袍。
内殿里,昭宁正端端正正跪坐在软毯上,面前摊着一副沙盘。沙盘上的山线与河道,是北境实地图的缩小版。红色的小旗是大周军,黑色小旗是敌军,她已经能看懂大概。
顾长陵进来时,她正皱着眉,拎着一面小红旗,在两条线之间犹豫不决。
“这里。”他在她身后站定,伸手点了点沙盘上的一处,“不能这么推。”
昭宁回头:“为什么?”
“你把兵压到这里,对面从这条小路翻山,半夜一冲,你这一营睡得不醒的人。”
他手指往旁边轻轻一拨,“就全在山沟里了。”
昭宁“哦”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那应该放哪儿?”
顾长陵拎着那面小红旗,在沙盘上绕了一圈,最后插在另一处:“这里。你让他们守这个坡口,上有树林,下有缓坡。敌人翻不过来,想绕也得多走两天。你就多两天准备。”
昭宁认真记着:“那……我要是亲眼去看,就更清楚了。”
顾长陵没立刻接这句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书上和沙盘,教你的是理。真正上阵的时候,还要看天,看地,看人。”
“我想看。”昭宁抬头,“所以——”
“所以你想跟着朕去北境?”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昭宁顿了一下。
武元姝掀帘进来,身上朝服未着,只披着一件里衣外袍,腰间系着宽带,把最近略有些消瘦的身形勒得更直。
她随手关上门,目光落在沙盘上,又落到女儿脸上:“你是不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昭宁向来不擅长撒谎,尤其在这两人面前,于是干脆直截了当:“是,女儿想随驾。”
顾长陵指尖一顿。他早就隐约猜到,她这段时间对北境地图格外上心,绝不只是为了课业。当她把“随驾”两个字说出口时,他还是本能地皱了眉:“殿下年纪尚小,边关非同儿戏。更何况这次陛下御驾……”
他话说了一半,被武元姝抬手挡住。“让她说。”她道,“朕想听。”
昭宁抿了抿唇,努力把脑子里的那一套理顺:“娘亲要去北境,阿父也去。我将来要做皇帝。皇帝要治理大周,要看四方。”
她一条条数:“可女儿现在,只在宫里看沙盘,不知道北境的风是什么样,雪是什么样,骑兵冲起来的声音是什么样。将来坐这张椅子的时候,如果连这些都没见过——”
她抬头,看向武元姝,认真得不像十岁的小孩:“那女儿……怎么对兵,对将放心?”
武元姝眉梢微动一下。她看着女儿,忽然有那种奇怪的错觉。当年那个站在潼川城头,问她“为什么要亲自断后”的,是顾长陵。现在站在沙盘前,反问她“将来要做怎样的皇帝”的,是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