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殿——那是她命他“跪下”的地方,也是她在殿中吻他、命他“僭越”的地方。
他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点了点头:“本将知道。”
跨入东华门的那一步,仿佛跨过明暗分界线。
门外,他是“休沐在家的顾将军”;门内,他是被暗召入宫的——顾长陵。
芙蓉殿烛火已燃起,却仍只点了一半,殿内光线昏暗,光影摇曳。
武元姝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鹅黄织锦长裙,外覆深绿薄纱小氅,坐在案后批折。听见脚步声,她没抬头,只淡淡道:“进来。”
顾长陵停在殿心,抱拳:“顾长陵,参见陛下。”
武元姝提笔的手一顿,终于抬眼看他。那一瞬,殿内所有烛焰仿佛都稳了一息。
“退下。”她对旁侧内侍道。内侍躬身退到殿外,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头所有脚步与低语。
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对立而立。风从帷幕缝隙溜进来,把烛火吹得轻轻一颤。
“膝盖好了吗?”武元姝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顾长陵一怔,随即垂眸:“回陛下,早已无碍。”
那膝盖,是潼川前夜在雨中跪伤的。她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翻折子:“御史台说你‘擅改军需’。”
“臣确曾擅改。”顾长陵沉声,“若陛下要查,臣无话可说。”
“朕已经下令查了。”武元姝翻过一封折子,“你可怪朕,在殿上没替你说一句话?”
顾长陵的指节收紧了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说“臣不敢”,话到了嘴边,却又像被什么挡住。
半晌,他缓缓道:“臣不怪陛下。”
他抬眼,看向她专注批折的侧脸:“若陛下当众为臣辩解,真正‘有罪’的,反倒是陛下。”
武元姝这才抬眼,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停了一瞬。
“你倒是明白。”她合上那封折子,放到一旁:“朕问你——你今日在殿上,是不是觉得,朕没有站在你这一边?”
顾长陵心口一紧。
她问得太直接,直接到让他一瞬间不知如何作答。
良久,他低声道:“臣不敢妄测圣意。”
“少跟朕说这些废话。”武元姝淡淡,“朕问的,是你自己。”
殿中极静。风声、烛火声,甚至案几上笔尖轻刮纸面的细响,都被无限放大。
顾长陵喉间滚动了一下。他忽然发现,在战场上,他可以不眨眼地说“死不足惧”;可在这里,被她盯着问,他竟有一瞬的躲闪。
“……臣,确是有一瞬,觉得自己……不该让陛下为臣为难。”
他终究还是如实说了。武元姝看着他,目光一点点沉下去:“你以为朕是在‘为你为难’?”
顾长陵一愣,刚要开口,武元姝已站起身。
她绕过案几,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芙蓉殿的灯火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他脚边。她站在他面前,仰头看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朕若在殿上替你辩一句,你今日就不止是‘休沐’。”
顾长陵眸色一震。
“你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武元姝问。
她没等他回答,自顾自道:“他们在看——朕,会不会为了一个将军,视军纪法度为无物。会不会为了你顾长陵,给大周所有将帅做一个‘可以用战功换军纪’的先例。”
她轻轻一笑,笑意冷得发寒:“朕若一言护你,你就不只是‘有功将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