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二十几岁、前所未见的年轻人进了餐厅,径直来到靳连城身边,微笑着说:
“我来接您和妈回家。看来是来早了。”
年轻人很高,比他爸爸还猛上几分。身高让这对父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好像是在俯就。他不够强壮,身材瘦削,眉目不似父亲的英气,反而更加秀致。白蜡般清爽的脸上,一只仿如雕塑的希腊式鼻子撑起整个海拔。这张面孔上,幽然透着严谨缜密,与淡漠疏离。
“车停好了?”靳连城仰视着儿子,温和得像个父亲。
“您放心。”
“好。去那边帮我看看你妈,别让她再节食了。”
平时严肃过度到恐怖的带头人,凝望着侄子走开的背影,竟笑得和蔼可亲:
“多快呀,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哈,他模样像嫂子,这股劲儿可像你。怎么样?是不是让他子承父业?”
“我也想啊,可他对制药没兴趣。他喜欢临床医学和基因工程。”
“这么好的孩子,你们两口子也够省心的,一出国这么多年,把他一个人留在这边。”
“他从小就会照顾自己,而且当年带他他不走啊。他坚持要在国内读大学。”
“算起来,也该毕业了吧?”
“没呢。协和医科大的硕博连读,还差一年。”
“然后直接参加工作?真不去留学了?”
“他导师也一直鼓励他去呢,可现在……有点决定不了。”
“怎么?”
“哈佛和麻省理工同时发来了邀请函,他一时选不定,正在为难。”
“干吗要选,兼得不好?你不知道吗,这两个学校合作办了一间研究所,课题就是基因应用于临床。”
“真的?”意外惊喜,“那真是太好了。”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说吧,是不是又一头扎进实验室不问世事了?”
靳连城讪笑着,与带头人一起走开了。
猫一走,老鼠就敢动了。他迅速蹿回座位,抚抚仍觉郁闷的胸口,开始专心调制自己的火锅。虽然听了半天的说话,他依然是最快的那个。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其他座位空着,有些菜盘回来了,但人仍在漂泊。
也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是涮熟一只虾的工夫,一盘子青菜从天而降: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声音和煦,彬彬有礼。抬头一看,是靳连城。
“啊?啊……啊!”
他一直“啊”到专家坐下。这异常的小型本家会议,终于引起了旁人的关注,终于引来了令人惊恐的围观。那一道道视线仿佛都在说:看哪,这两个人居然坐在一起了。噢,这是真的吗?我没有看错吧?上帝一定是疯了。瞧那个秃老头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可能已经准备往后一个星期都把耳朵闭起来,不再听其他人说话,以免混淆了靳先生的清音。
他口干舌燥,头顶一层层冒着汗珠,面红耳赤。就在这张针毡再也坐不下去时,带头人过来救场了。
“哎哟,可找着你了。才一眼没看见,就跑得不见人影。你就喜欢钻到个清净的地方玩避世。我要是再不看着你呀,你能在这儿把这片生菜给我解剖了。”
平日里下巴上好像挂着冰溜子的带头人,居然会说笑话。他呵呵地俯下身,一手端起靳连城的菜盘,一手勾肩搭背地揽住老同学,拍抚他的胳膊,悄声附耳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场合……拜托,给个面子,那边一群人等着呢……走啦走啦……”
靳连城被拥离了座位,走得远了。老靳缩着脖子挑着眼睛,视线从上眼皮下方溜出——他一向这样看人:避世?我也每次都坐角落,怎么都没人这么说?怪了,世上还有不喜欢吃免钱饭的人?
“咯吱”,他不是滋味地咬断一截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