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庸》慎独辨正
既然《大学》中的慎独与独居、独处没有关系,那么,《中庸》慎独的内容又如何呢?历史上《大学》《中庸》往往被看作具有密切的联系,郑玄、朱熹注释经文时对二者的内容也做了相互参考。因此,《中庸》中慎独的本意如何?便显得十分重要。《中庸》首章云: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这段文字中,作者提出“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下面“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故君子慎其独也”均是对此的进一步说明。因此,这里的“道”具体是指什么。便成为理解慎独的关键。由于本段以下,文章接着讨论中庸,又有“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等论述,往往使人们容易认为这里的“道”是指中庸之道,或至少与中庸有关,而慎独就是指在独居时谨慎其所为。但是根据我们前面的论证,今本《中庸》实际包括两个部分,从第二章到第二十章上半段“所以行之者一也”为一个部分,第一章以及第二十章“凡事豫则立”以下为另一部分。前一部分主要谈论中庸,后一部分主要谈论诚明,它们被编纂在一起乃是后来的事情。所以第一章“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的“道”,不应是第二章以下,而应是第二十章以下所谈论的道,也即是第二十章“诚者,天之道”的道,第二十一章“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的道,是指诚而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就是要时时保持内心的诚,它与《大学》的“诚其意”实际是一个意思。
如果说,上面关于《中庸》慎独内容的讨论,主要还是建立在文本的分析和理解之上,多少带有推测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再来看先秦及汉代典籍中与《中庸》有关的内容,进一步说明《中庸》中的慎独确实是对诚而言。《荀子·不苟》: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
有学者已经指出,《荀子·不苟》的这段文字与《中庸》存在密切的关系,有些字句明显就是抄自《中庸》,所以荀子虽然对思孟持批判态度,但也曾受到思孟的影响,《不苟》篇正是这一情况的反映。既然荀子曾看到《中庸》并受其影响,那么,他对慎独的理解,自然能反映出慎独的本来含义。荀子认为“不诚则不独”,说明他是从内在的“诚”来理解“慎独”的。在他看来,慎独是诚所达到的一种精神状态,而与外在的行为举止关系不大,所以说“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相反,只要慎独,保持内心的诚,就可以做到“化万物”“化万民”,一切矛盾都可以迎刃而解。荀子把慎独看作内心的诚,与《五行》的思想比较接近,而与郑玄以来的理解有很大不同。荀子的时代,可能《中庸》与《诚明》还没有被编纂在一起,文章原有的理路是清楚的,所以他的理解应该更符合慎独的本义。而到了郑玄时,由于原来的结构已被打乱,“慎独”与第二章以下的“中庸”被联系在一起,意思也从“不诚则不独”变为“慎其闲居所为”,造成人们的误解。如果说《荀子》还不够有说服力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再来看刘向《说苑·敬慎》的一段材料:
存亡祸福,其要在身,圣人重诫,敬慎所忽。《中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能慎其独也。”谚曰:“诚无垢,思无辱。”夫不诚不思而以存身全国者亦难矣。《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之谓也。
这里明确提到《中庸》,说明它谈论的正是《中庸》中的慎独。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虽然只引了与独居、独处有关的“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一句,而略去了前面的“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但在下面接着引时谚曰“诚无垢,思无辱”,又说“夫不诚不思而以存身全国者亦难矣”。这说明《中庸》中的慎独主要作诚讲,乃是当时人所共知的事实,同时也说明我们对《中庸》文本的分析,是确实能够成立的。
因此,《中庸》中的慎独实际同《大学》一样,都是指内心的专一,指内心的诚及外在表现,而与“小人闲居为不善”根本没有关系。所不同的是,《中庸》不是强调大庭广众对慎独的影响,而是提出“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认为在“隐,暗处”(朱熹语)也即独居、独处时个人的修养更为重要,更需戒慎恐惧,“诚其意”。不过,这里虽然提到独居、独处,但它同《大学》的大庭广众一样,均是对慎独的强调和说明,而慎独的主要含义仍然是指“不可离”“道”也即“诚其意”,而不是什么“慎其闲居之所为”。郑玄由于受今本《中庸》的影响,把“诚其意”的内在精神修养理解为“慎其闲居之所为”的外在行为,把作为内在精神的“独”理解为外在的独居、独处,使慎独的含义发生根本改变。而朱熹虽然注意到慎独“诚其意”的一面,并将其分为“未发”“已发”两个阶段,但由于他把慎独的“独”理解为“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地”,而在已发的状态下,这种“独”只能是指独居、独处,所以与慎独的本义仍然存在距离。[75]
由此我们发现了慎独的本义,找到了它们的内在联系。因此,并非如学者所主张的,《五行》与《大学》《中庸》是两种不同的慎独,而是在同一个慎独的基本内涵下,存在不同的侧重和差别而已。这种差别首先表现在,虽然都是指内心的专一,指内心的真实状态,但《大学》《中庸》中的慎独是对“诚”而言,而《五行》则是对“仁义礼智圣”而言。但根据《五行》的规定,“德之行五和,谓之德”(《五行·第一章》),“形于内”的五行也就是一种内心之德,它与“诚”在精神实质上仍是一致的。其次,这种差别还表现在,《大学》《中庸》在强调“诚其意”的同时,还注意到特殊景况对慎独的影响,如《大学》的“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中庸》的“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而《五行》则只提到“能为一”,或者说它综括了前者的两个方面。还有,《大学》《中庸》在强调精神专一的同时,还注意到慎独的外在效果,《大学》所谓“诚于中,形于外”,《中庸》“笃恭而天下平”等,而《五行》则将慎独更加精神化、内在化了。《大学》《中庸》与《五行》慎独的差别,反映了古代学术思想的变化,使人们对慎独有了一个更具体、深入的了解。但这种差别乃是学派内部的差别,是同中之异,在都是指内心的诚、内心的专一这一点上,它们则是一致的。所以根据《大学》《中庸》《五行》等篇的内容,我们可以将慎独理解为:不论在独处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均应“诚其意”,保持内心的诚,保持内心的专一。
[1]邢文:《楚简〈缁衣〉与先秦礼学——孔子礼学的再考察》,见国际儒学联合会编:《纪念孔子诞辰255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下册,1784页;又见武汉大学中国文化研究院编:《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60页。
[2](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下册,500页。
[3](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下册,1399页。
[4](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下册,1468页。
[5](清)孙希旦:《礼记集解》下册,129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9。
[6](宋)欧阳修:《易童子问》,见《欧阳修全集》上册,571页,北京,中国书店。
[7]胡玉缙:《辑子思子佚文考证》,见《许庼学林》卷六,164页,北京,中华书局,1958。
[8]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101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
[9]参见第五章第二节“郭店竹简与《中庸》”。
[10]原文为“虽非正其辞”,据文意改。
[11]参见王葆玹:《晚出的“子曰”及其与孔氏家学的关系》,见国际儒学联合会编:《纪念孔子诞辰255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下册,1820页。
[12]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354~361页。
[13](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5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4]笔者曾指出,早期儒学包括六艺之学(早期经学)和社会人生之学(子学)两个层面,《论语》所记主要是孔子社会人生之学(子学)的内容,而不是其关于六艺的言论。参见拙文《早期儒学的六艺之学与社会人生之学》,载《光明日报》,2004-08-05。
[15]笔者曾指出,汉代确实有《论语》类文献,这就是《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记录的《论语》类文献,包括《论语》《孔子家语》《孔子三朝》《孔子徒人图法》以及各种解释《论语》的《说》和石渠《奏议》等。参见拙文《〈论语〉在汉代的地位及流传》,载《史苑》,2004(4)。
[16]如,“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阳货》)与“勇而无礼则乱”(《泰伯》);“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子路》)与“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宪问》)。以上两段文字中,“义”和“礼”实际可以互换,二者含义基本相同。
[17]陈大齐:《道德仁义礼的合一》,见《孔子学说论集》,76页,台北,正中书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