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曾子、子游对孟、荀的不同影响
曾子、子游、子张、子夏等人代表孔门后学的分化,这一分化原因虽然很多,但从思想上来看,则可能同孔子提出仁、礼关系问题密切相关。本来,礼的实践既包含了内在性一面,又包含了外在性一面,仁也从属于礼,是与礼仪、礼节相对应的情感、意志等。但自从孔子对仁进行了创造性的发挥,赋予其道德实践的能力后,人的道德活动是侧重内在的仁,还是注重外在的礼,便成为孔门后学争论的焦点,正是在这一点上导致了他们的分化。其中曾子、子游属于孔门的内在派,子张、子夏属于孔门的外在派,还有商瞿、子弓,他们成为孔门后学较有代表性的三派。从以后的影响来看,由于子思、孟子也主要侧重内在性的一面,所以与曾子、子游关系显然更为密切,属于同一思想发展系列。荀子说思孟后学曾推重子游,孟子也经常提及曾子,对其十分重视,说明他们之间确实存在联系,曾子、子游构成了思孟学派形成、发展的一个环节。
当然,儒学内部的分化经历了一个过程,虽然在七十二子那里已出现内在、外在的不同倾向,但这二者往往又纠缠在一起,一开始并非那么绝对。从《礼记》等文献来看,孔子以后礼的实践依然是儒学内部的重要问题,孔门弟子对于礼仪,尤其是丧葬之礼进行了重新认识、整理。在这一点上,他们态度是一致的,其分歧主要体现在如何实践礼、看待礼的问题上。所以曾子、子游虽然主要属于内在派,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关注外在的一面,不关注礼。《论语·泰伯》载: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都是就礼上言,认为作到这三点,就可以调谐关系,少招怨尤,与有若“恭近于礼,远耻辱也”(《论语·学而》)意思是一致的。不过曾子所说又不仅仅是一种外在礼容,因为所以“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的恰恰在内在精神,所以这里强调的依然主要是内在精神的培养,这便和子张一派有所不同,但在重视外在礼容上又表现出某种一致性。同时,曾子重视、突出孝,而行孝自然离不开躬行践履,离不开具体的礼仪礼节。可能是这个原因,曾子往往对于礼也很重视,在《礼记》中有他大量关于礼的论述。以往学者在评价曾子时,往往执其一端,因而多少显得不够全面。如牟宗三先生认为:“孟子尝言曾子‘守约’。大抵‘守约’可以代表曾子之精神。”[45]这是以孟子的观点看待曾子思想,因而未必准确。与此相反,钱基博《古籍举要》称:“子思称《诗》、《书》而道性情,肇启孟子,传道统;曾子善言礼而隆威仪,毗于荀卿,为儒宗。其工夫一虚一实,其文章一华一朴,故不同也。”[46]把曾子又归于重视礼的荀子一派,同样有失偏颇。在曾子的问题上,反倒是朱熹的观点显得较为公允,据《朱子语类》:“或问曾子能守约,故孔子以一以贯之语之。曰:非也,曾子又何曾守约来!且莫看他别事,只如《礼记·曾子问》一篇,他甚底事不曾理会,却道他守约。只缘孟子论二子养勇,将曾子比北宫黝与孟施舍,则曾子为守约者尔。后世不悟,却道曾子之学专一守约,别不理会他事,如此则成甚学也。”[47]朱熹认为曾子的思想不仅仅是“守约”,同时还向外观察认取,“甚底事不曾理会”。而之所以这样,可能是因为“曾子迟钝,直是辛苦而后得之。故闻一贯之说,忽然猛省,谓这个物事元来只是恁地。如人寻一个物事不见,终岁勤动,一旦忽然撞着,遂至惊骇”[48]。按照朱熹的说法,曾子实际是经历了一个从“格物致知”到“豁然贯通”的过程。抛开其中主观发挥的成分不论,就朱熹认为曾子思想包括内在和外在两个方面,则无疑是合理的。从这一点看,曾子思想也可以说具有二元的特点——其实这也是早期儒学的普遍特点——只不过较之子张、子夏等人,更倾向内在性一面而已。
与此相应,曾子等人的影响也可能是多方面的。孟子与曾子思想上存在联系,常常借曾子之口表达自己观点,这点学者多已指出。而荀子同样对曾子十分重视,《荀子》一书共引用曾子言论七处,这在诸子著作中是较多的:
曾子曰:“是(视)其庭(莛)可以搏鼠,恶能与我歌矣!”(《荀子·解蔽》)
曾子曰:“孝子言为可闻,行为可见。言为可闻,所以说远也;行为可见,所以说近也。近者说则亲,远者说则附。亲近而附远,孝子之道也。”(《荀子·大略》)
曾子食鱼,有余,曰:“泔之。”门人曰:“泔之伤人,不若奥之。”曾子泣涕曰:“有异心乎哉!”伤其闻之晚也。(同上)
曾子曰:“无内人之疏而外人之亲,无身不善而怨人,无刑已至而呼天。内人之疏而外人之亲,不亦反乎!身不善而怨人,不亦远乎!刑已至而呼天,不亦晚乎!诗曰:‘涓涓源水,不雍不塞。毂已破碎,乃大其辐。事已败矣,乃重大息。’其云益乎!”(《荀子·法行》)
曾子病,曾元持足,曾子曰:“元!志之!吾语汝。夫鱼鳖鼋鼍犹以渊为浅而堀其中,鹰鸢犹以山为卑而增巢其上,及其得也必以饵。故君子苟能无以利害义,则耻辱亦无由至矣。”(同上)
曾子曰:“同游而不见爱者,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见敬者,吾必不长也;临财而不见信者,吾必不信也。三者在身曷怨人!怨人者穷,怨天者无识。失之己而反诸人,岂不亦迂哉!”(同上)
此外,《荀子》还多引《大戴礼记》中“曾子”十篇的言论,共有八处之多,分属于《曾子立事》《曾子本孝》《曾子制言上》《曾子制言中》《曾子疾病》数篇。《汉书·艺文志》著录有“《曾子》十八篇”,《大戴礼记》的“曾子”十篇即来源于此,荀子多引其中言论,说明他与曾子一派也存在联系。不过,孟子所引的曾子言论,如“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孟子·公孙丑下》)往往更为深刻,更具有理论深度。而荀子所引多是一般性的内容,所以与荀子相比,孟子与曾子的联系可能更为密切。
同样,子游一派重视礼乐,与荀子自然存在着联系,荀子许多论礼的言论与《礼记·礼运》篇相近,《礼运》为子游一派的作品,说明荀子确实受到其影响。不过,子游论礼乃立足于情,《礼运》篇有“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情虽然需要“治”,但并不是恶,与礼不是对立关系,而是要求出于情达于义,达到内外的和谐统一。《礼运》的这一看法与竹简《性自命出》有相同之处,《性自命出》可能就出于子游一派,而与荀子有所不同,所以荀子批评“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这些都说明儒学内部的分化并非单线的,而是存在着错综复杂的联系。
[1]王树人:《〈论语〉中仁的不同含义辨析》,载《孔子研究》,1991(1)。
[2](清)阮元:《〈论语〉论仁论》,见《揅经室集》上册,17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
[3]参见屈万里:《仁字涵义之史的观察》,载《民主评论》(香港),第5卷23期,1954。Teruo,Takeuchi(竹内照男),“AStudyoftheMeaningofJên(仁)AdvocatedbyfuActaAsiatica,BulletieofEasterheTōhōGakkai,Tokyo,pp。57-77,1965。Lin,Yü-sheng(林毓生),“TheEvolutionofthepre-eaningofJen(仁)andtheoralAutonomy,”IaSerialofOrientalStudies(华裔学志),Vol。xxxi,pp。172-204,1974-1975。
[4](宋)朱熹:《诗经集传》,4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宋)蔡沈:《书经集传》,123页,北京,中国书店,1994。
[6]见前引Takeuchi(竹内照男)文。据宗教人类学研究,古人常常用相貌端正、与祖考有某种关系(一般是孝孙)的人作尸主,用来迎神。这也说明,相貌端正是侍奉神灵的一个必要条件。
[7]如赞叹叔虎“美而有勇力”(《左传·襄公二十一年》),“子大叔美秀而文”(《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以及“叔孙穆子曰:‘楚公子美矣,君哉!’”(《左传·昭公元年》)等。
[9](清)段玉裁:《广雅疏证·序》,北京,中华书局,2004。
[10]参见白奚:《“仁”与“相人偶”——对“仁”字的构形及其原初意义的再考察》,载《哲学研究》,2003(7)。刘文英认为,“相人偶”是一种古老的礼仪,“两个人见面,首先观顾对方,然后互相作揖,表示敬意和问候”,并认为“仁”字的构形就是“相人偶”的象形,“‘仁’的观念是由‘相人偶’礼仪产生的,这种礼仪就是‘仁’的观念的客观原形”。见所著《“仁”之观念的历史探源》,载《天府新论》,1990(6)。
[11](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匪风》,北京,中华书局,1989。
[12]白奚:《“仁”字古文考辨》,载《中国哲学史》,2000(3)。
[13]廖名春:《“仁”字探源》,见《中国学术》第8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14](清)阮元:《〈论语〉论仁论》,见《揅经室集》上册,176页。
[15]杨向奎:《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修订本),42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16]徐复观:《释〈论语〉的“仁”——孔学新论》,载《民主评论》(香港),第6卷6期,1955;又见所著《中国思想史论集续篇》,237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
[17](宋)程颢、程颐:《二程集》第1册,125、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