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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君子小人之辨的历史转向(第1页)

四、君子、小人之辨的历史转向

君子、小人论之历史转向,无疑得益于历史上政治实践中“君子必败”“小人必胜”这一残酷事实。鉴于此,明代士大夫必须解答的问题,就是君子与小人同朝相处相争时的胜败原因。对此问题的回答,可举王廷相、陈子龙两人为例。王廷相认为,小人之“得志”,与君子之“受屈”,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两者之道德差异:君子“惟义是嗜”,所以“守道而不渝”;小人“惟利是嗜”,所以“犯义而不耻”。[89]陈子龙更是从君主的价值取向与君子、小人的外在表现,仔细剖析君子难胜小人的原因。他认为,君主对“朋党”最为切齿痛恨,去之唯恐不速。假如君子、小人各“植交以相角”,那么朋党之名必然落在君子头上,而君主所恨者亦必在君子。其实,小人未尝无党,而君主却难以洞察细微。这是何故?陈子龙通过仔细考辨,得出了下面几点原因:一是君子“以道义相期,以意气相鼓,自以为其名甚高,其事甚显,翘翘然号为一辈”;而小人之交,亦自知“无所执以为名也”,故“每阴相结纳,而人不知”。二是君子“有致君泽民之志,故好论天下之事,议论之合,交相引重”;而小人“志趣卑下,塞默安静,使人莫得其端倪”。三是君子“以仁恕为心,与人同功,亦与人同祸”;而小人“天性残忍,虽其私嫟,时时有所割弃以自全”。四是君子“以廉耻名节为重,故一事之激,则群起而争之”;而小人无耻,“虽有难堪之辞,茹而不厌,至于鸷击之时,其党但阴为之谋,而不出师以相助,惟使一身博战,以邀孤立之名”。五是君子“爱惜鳞羽,虽当祸福胜败之间,不能托溪径于非常”;而小人“急则走险,中人察子,不惜倒身以求事之济”。于是,人君对君子、小人的印象正好两反:君子似“私”“横”“有党”,而小人则似“忠”“柔”“孤立”。[90]

(一)跳出君子、小人之辨

照理说来,君子“尊德性”,所以得失“重乎内,重乎内,则善日长”;而小人“恣情欲”,所以得失“重乎外,重乎外,则恶日长”。[91]即使是在“贤人”的进退上,君子、小人亦各不相同:“君子于贤之进也,若有助于己也而喜之;于贤之退也,若己有所失也而惜之。小人反是,于其进也,若将轧乎己也而沮抑之;于其退也,若己之自得也而幸之。”[92]可见,君子、小人,各自代表了善、恶的两端。其实,并不尽然。究其原因,大抵可以从下面两点加以考察:

其一,君子、小人,是非难定。如明末时名列逆党的倪文焕,当他罢归时,有人就问他:“杨(涟)、左(光斗)二公以忤珰罹祸,君子也。公纠之何故?”文焕曰:“一时有一时之君子,一时有一时之小人。我居言路时,莫不骂杨、左为小人,我自纠小人耳。今局面一翻,莫不称杨、左为君子,吾亦以为君子矣。”[93]对倪文焕的这番话,黄宗羲深有感触,认为若是从世情的角度来说,文焕这些话实在称得上是“名言”。正如黄宗羲所言,“世情之是非,象没深泥”,确实没有什么客观的标准可言。这又一次证明假若以“君子”“小人”作为评判人物的标准,其本身的不确定性,必然导致对人物评价公正性的失却。魏禧亦从人心之复杂,感叹知人之难。就人之复杂来说,确乎如魏禧所言:“且夫人有矫名立节以取荣誉,及于得志,恣行其私者;有砥行砺志出于本心,晚节不终,一败涂地者;有希君相风旨,以忠直为谄谀,廉洁为势利者;有性之所秉,长短各殊,或直而不廉,或仁而不忠,或刚介而嫉妒,宽厚而贪污者。”魏禧进而认为,小人能得天下之柄,进而为祸天下,主要还是因为如下两点:一是君子恶小人之“异己者”,而爱君子之“同己者”。正是因为有了“同己之爱”,那么小人就可以“出投其间而入,得其欢心”。二是小人非独“其才足悦”,而且开始莫不有“过人之行,崭崭然立名义于天下”,足以大服君子之心。[94]

其二,君子、小人可以互相转换。毫无疑问,真正的君子,其人品必是卓然而立,不与小人相混。如顾梦游,在明季即以诗歌而名声大振。当阮大铖罢官在家闲居时,曾经强迫顾氏替自己的集子作序,顾氏“固辞不获”,不得已作一序文,于是那些不知个中原因之人,则污蔑梦游“党恶”。其实不然。如弘光朝时,阮大铖任兵部尚书,与马士英用事江南,修睚眦之怨,诛戮不附己之人。于是,顾梦游的亲好惊叹道:“使向者终靳序,今不免矣!”于是,又有人游说梦游:“阮司马雅重公,愿毋绝欢,可咄嗟取富贵。”梦游却谢病不造其门,以贫士而终。[95]

当然,君子、小人之辨,仅仅是一时之是非而已,人品真伪的辨别,还是应该从各人的“末路”加以论定。君子末路失足,其实不过小人而已;反之,小人末路自立,尚能挽救声名,为君子所称。就君子的末路不佳来看,惠世扬、钱谦益可谓典型例子。据李清记载,惠世扬曾因会推忤旨闲住,郑三俊重其素望,故推荐他出任左副都御史,并非惯例。不久,郑三俊罢官,惠世扬亦久不至,被崇祯帝下令革职。内阁大学士蒋德璟与黄景昉等具揭救之,请免其革。负有如此重望之人,理应属于正人君子,但正如李清所设问:“若非末路失身,一生真伪谁复知之?”[96]又如钱谦益,当弘光朝逆案中人欲翻案时,马士英曾对钱谦益说:“案人不可谓不抑矣。今需人之日,破格为先,必自公翻之,当扫黄扉以迟公也。”谦益忻然许之,为之出疏。及清兵下江南,谦益又“从而受爵”,成为降臣。钱谦益号称文坛领袖、东林党魁,为物望所归者达数十年,最终却以表表之身,成为万世罪人。[97]就小人之末路来看,如杨维垣、张捷两人,原本属于小人党,却“能挽声名于末路”,为君子所收,尽管是个别的例子,其节亦不可泯灭。[98]可见,君子党的称类既繁,指名亦滥,难免有一二不肖者出乎其间。其末路失身,如惠世扬、钱谦益之流,只能说其为自败身名,根本无关乎当时与他们共相期许或砥砺之人,不可同玉石而焚之。

有鉴于此,于是一些明代士大夫开始跳出君子、小人之争。如夏寅平生诚心直道,无党无援,历官达40年,未尝以淹屈降志。他曾说:“君子有三惜:此生不学,一可惜也;此日闲过,二可惜也;此身一败,三可惜也。”[99]此三惜之说,被当时的君子认为是“名言”。其论以“学”为基础,以惜身为归趋,才能做到“无党无援”。另外一个典型例子就是孙承宗。当明末党论角立之时,有人劝他亲近君子,承宗却说:“附小人者为小人,附君子者未必为君子。吾辈当斩钉嚼铁,自立人间,宁能为蓬生蘼死乎?”“梃击”之狱兴起,一些人将矛头开始对准他,于是有人又劝他与小人周旋调和,他又说:“为君子所容,未必君子,为小人所容,岂非小人?生平不附君子,顾可求容于小人乎?”承宗每次与“党人”交谈,常以“勿堕轮回”加以告诫。那么,什么是轮回?他有下面的解释:“我方制人,随为人制。一番拨正,又一番轮回也。轮回几番,人才、国运有几?登朝以来十六七年,见几轮回矣,可不惧乎?”[100]显然,孙承宗看到了党争、门户之见给“国运”“人才”所带来的冲击,通过自己“斩钉嚼铁,自立人间”的人格魅力,打破君子、小人之间的界墙。

何以跳出君子、小人之争而得以自立?显然需要在个人心性修养上做到“空怀”与“平气”。关于“空怀”与“平气”,刘廷谏作了如下诠释:“盖空则无先入之见,平则无据胜之形,因物付物,如数而止。”换言之,刘廷谏认为,不能心存一个是或非的“题目”,否则“才有题目,便觉入之则是,出之则非,胜之则相安,不胜则愈激”,于是,人就一味为了争气,反而将人品、职业视为“第二义”。刘氏此论,无疑可以从历史上找到两大依据:一是刘氏父子研治《春秋》,刘向“主公羊”,刘歆“主左氏”。父子属于天亲,尚且不妨彼此各有所持,何况天下众人!二是苏轼当然是君子,但朱熹认为,苏轼得行其志,祸必甚于王安石。这就是说,即使天下之人都像朱熹那样,尚不能避免与苏轼有所不同,何况一般的凡人!刘氏此论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说明真正的君子,不必“合天下之人为一人,合天下之人之口为一人之口”。这就是说,若欲将天下之君子与非君子都成为君子,则不过是一种痴心妄想而已。何出此论?刘氏以棋枰为喻进而加以说明:“一枰之上,三百六十黑白子,出乎尔者反乎尔,正恐此亦一题,彼亦一题,将来题目之为害,当更有甚于今日者矣。”[101]

这种以“空怀”“平气”化解君子、小人之争的努力,不能不说是当时君子、小人论的新转向,值得引起关注。换言之,时至明末,有些人已不再过分区别君子、小人,甚至将这种观点写入廷试的策论中。[102]这种调和的倾向,其实亦有事实依据。正如梅之焕所云:“附小人者,必小人;附君子者,未必君子。蝇之附骥,即千里犹蝇耳。萝之附松,遇岁寒则无萝矣。”[103]这就是说,在所谓的君子群体中,同样不乏伪君子之流。这就需要将“伪君子”与“真小人”作一辨别。这可引被时人普遍视为东林之人的缪昌期为例加以说明。其实,缪氏原本对东林讲学颇有微词,一心唯恐为“伪君子”,但更不愿做“真小人”,才不知不觉入于东林阵营。[104]

在跳出君子、小人之辨的历史潮流中,被时人视为“异端”的李卓吾尤为值得关注。卓吾借助新的是非观,从而确立了君子、小人之辨的新路径。关于君子、小人之辨,卓吾通过“报德”与“报怨”加以辨析,详引如下:

尝谓君子无怨,唯小人有之;君子有德必报德,而小人无之。夫君子非无怨也,不报怨也;非不报怨也,以直报怨也。苟其人可恶而可去,则报之以可恶可去之道焉;苟其人可好而可用,则报之以可好可用之道焉。其恶而去之也,好而用之也,直也,合天下之公是也。其或天下不知恶而去之、好而用之也,而君子亦必去之、必用之,是亦直也,合天下之公理也。夫是之谓“以直”。既谓之直,则虽无怨于我者,亦必如是报之矣,则虽谓圣人未尝报怨焉亦可也。若曰“以德报怨”,则有心矣,作伪矣,圣人不为也。至于人之有德于我者,则志在必报,虽以圣人为有心,为私厚,不计矣。何也?圣人义重者也。义重故可以托孤,而况托知己之孤乎?义重故可以寄命,而况寄有德之命乎?故曰“以德报怨”。唯其人有必报之德,此世道所以攸赖,国家所以有托,纲常所以不坠,人伦所以不灭也。若小人非不报德也,可报则报,不可报则亦已而勿报,顾他日所值何如耳。苟祸患及身,则百计推托,逃避无影矣,虽有德,将安知乎?唯有报怨一念,则终始不替。然苟势盛于我,财多于我,我又可以藉之以行立,则怨反为德,又其常也。盖十百千万咸如斯也。此君子小人界限之所以判也。故观君子小人者,唯观其报怨报德之间而已。[105]

卓吾如此论定君子、小人,即以“报德”“报怨”作为判别君子、小人之间的界限,其实是为了证明君子“以直报怨”,而不是传统理解上带有“有心”“作伪”特色的“以德报怨”。唯有“直”(而不是“德”),才是符合“天下之公”与“天下之公理”。除此之外,君子、小人别无差异。若要将君子、小人稍作比较,卓吾认为小人更为“伶俐而可用”。这似乎是是非颇谬于圣人之论。何以如此?卓吾的心曲,唯有公安三袁之袁中道才一语点破。中道认为,卓吾在诵读之暇,尤爱读史,借此得以窥古人作用之妙,及世道安危治乱之机。在君子、小人论上,一方面,卓吾认为世之小人,确实侥幸丧人之国;另一方面,世之君子,却是理障太多,名心太重,护惜太甚,为格套局面所拘,不知古人“清净无为,行所无事”的宗旨,以及“藏身忍垢,委曲周旋”的妙用,最终导致君子不能用小人,而小人得以制君子。卓吾还认为,正是因为君子“明”而不“晦”,“激”而不“平”,才形成世道的混乱。至于世俗的儒者,在考察古人成迹时,又一概绳以一切之法,不能虚心平气,求短于长,见瑕于瑜,好不知恶,恶不知美。此类“观场逐块”之见,接响传声,已入膏髓,牢不可破。为此,卓吾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凡古所称“大君子”者,则时常攻其所短;而所称为“小人不足齿”者,则时常不没其所长。如此之见解,被人视为“得罪于名教”,甚至将之比拟为“毁圣叛道”。袁中道认为,这都是一种误解。何以言此?中道有如下中肯的评述:“其意大都在于黜虚文,求实用,舍皮毛,见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即矫枉之过,不无偏有轻重,而舍其批驳谑笑之语,细心读之,其破的中窍之处,大有补于世道人心。”[106]

(二)对君子之评骘

在君子、小人之辨的历史转向中,不能不涉及对君子言行的重新评骘。在新的君子论中,显然不乏理性的剖析,进而将矛头直指君子之诸多弊病。这可以从以下两点加以考察:

其一,指斥君子之“伉直”与“愤世嫉俗”,倡导君子应有韬晦之谦德。如杨锵认为,作为一个君子,理应春不后荣,秋不怨凋,忧人之忧而人不知,乐人之乐而人不与。唯有如此,才是一个君子真精神之所在。至于愤世,按照杨锵的说法,事实上也可以分为下面两类:第一类是如庞士元、阮嗣宗一类的英伟卓绝之士,他们负经济之略,抱治安之志,或生违其时,或用乖其器,于是也就产生了一段牢骚不平之气,不得已而寄之猖狂、沉湎,悲歌痛哭,令人怪恶惊诧,意殊不屑,其实胸中还是耿耿醒醒,悲天悯人。第二类则不过是一群厚颜无耻之人,他们“咿吾俛默,雕肝刻肺,以课铅椠之业,其初念止为一身一家,幸而入彀,只同空华,不幸而弃置,不过孤负几句朴簌学子语耳,有何瑰异!不得售而往往托之劳人弃妇,怨讪咄嗟,以为千古奇阨,尚为知类乎?或者负愆罔悛,途穷不返,而且谓世路荆榛,浮云蔽日,以啄疮之复焰,谬托于湘累之胜怀,以啄疮之惫骨,自比于络头之神骏。”[107]如此辨析,究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说明君子不应一味愤世嫉俗,而是应该悲天悯人。

《诗经》有云:“君子实维,秉心无竞。”照理说来,君子之心原本应该坦坦****。而事实并非如此。从中国历史上的党争来看,如汉季之党锢,宋元祐之党籍、庆元之伪学,明嘉靖议礼之狱,天启东林之祸,诸君子固然获得“四海人誉”,却亦“横罹酷虐”,不但“人之云亡”,而且“邦国亦因而殄瘁”。究其“厉阶”之生,显然还是因为诸君子先有“竞心其间”。[108]心有所争,那么无论是处事抑或对人,无不外露为“伉直”,甚至意气用事。在王夫之眼里,世道衰微,君子之行随之亦起变化。那些号称“君子”者,“外矜廉洁而内贪荣宠,位高则就之,位下则辞之”。即或以“伉直”著称者,其实亦是“徒畏名义以气矜自雄耳,非心所固耻而不为者也”。[109]可见,王夫之是从“居心之厚薄”来评价君子人格的堕落。在他看来,君子之堕落,实是因为他们“识”与“力”的不足所致。他说:“居心之厚薄,亦资识与力以相辅,识浅则利害之惑深,力弱则畏避之情甚。夫苟利害惑于无端而畏避已甚,则刻薄残忍加于君臣父子而不恤。”[110]为此,王夫之告诫时人,君子必须以蔡邕为戒。他认为,蔡邕不过是一个“意气之士”,开始以危言召祸,而最终则以党贼逢诛,完全是“意气之为”。[111]正是从蔡邕的例子中,王夫之就君子立身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君子之立身,期于洁己;其出而事君也,期于靖国;恩怨去就,非有定也。”[112]这就是说,一往劲直,很难论定人之生平。《易》曰:“介于石,不终日。”介于石,至贞之谓;不终日,见几而无以之从违,借此可以保持贞节。正是从这一点出发,王夫之主张君子应该“知几”。何谓“几”?王夫之认为:“几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所以,他倡导君子应该“即体以为用”。[113]

相同的对君子的批评,同样见诸杜濬的看法。他说:“自古小人之祸,君子激之;君子之名,小人成之。至于成君子之名,业已受小人之祸,天下事因之破坏者,不少矣。”[114]所以,他倡导君子在对待小人之事上,应该采取一种“胜之以静,而辩之以默”的方法。清初理学大家李光地,同样从东林诸君子的结局中,悟出了君子应该韬晦的道理。当魏忠贤擅权之时,东林诸贤赴汤蹈火,自是忠烈。但平心而论,东林诸贤的行为,不免意气用事。在李光地看来,若是借“韬晦”以存己身,未始不可。《易经》所言“以杞包瓜”,道理甚好。瓜乃易腐之物,岂能耐杞?小人凶恶已甚,自然败在眼前。唯有讲究韬晦之术,才能小人已败,君子犹在,国尚有人。[115]

有鉴于此,王夫之希望倡导君子之“德”,以达到补偏救弊之功。他说:“天下不可一日废者,道也;天下废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废者,学也。”君子有德,尽管“见之功业者,虽广而短;存之人心风俗者,虽狭而长”。尤其是当天下分崩、人心晦否之日,君子凭借此德,可以“独握天枢以争剥复”,其功甚大。[116]那么,君子究竟应该以何为德?王夫之认为,君子应以“谦”为德,而“谦”,其实就是“诚”,其外延至于“让”“任”,并非黄、老之“离诚而用伪”。[117]

王夫之在君子、小人之辨上,显然受到其父亲的影响。据王夫之回忆,他的父王朝聘为人坦易和粹,以不求异于人为高,以不屑浮名为荣,凡事求尽于己,而不标君子之名,借此自炫。如崇祯十五年(1642)冬,王夫之因“计偕”而向其父亲请教,自道:“夫之此行也,将晋贽于今君子之门,受诏志之教,不知得否?”其父听后,怫然道:“今所谓君子者,吾固不敢知也。要行己自有本末,以人为本而己末之,必将以身殉他人之道,何以身殉己之道哉。慎之,一入而不可止,他日虽欲殉己而无可殉矣。”此段出自肺腑之言,王夫之事后作了深刻的反省,道:“先君之训,如日在天,使夫之能率若不忘,庚寅之役,当不与匪人力争,拂衣以遁,或得披草凌危,以颈血效嵇侍中溅御衣,何至栖迟歧路,至于今日,求一片干净土以死而不得哉!”[118]

其二,指斥君子无治天下之术,甚至败事,倡导君子通过建功立业而名实相副。通过君子、小人之辨,明代士大夫确立了新的君子观,即君子并非道德至善的化身,同样兼具“恶”的另面相。如明末学者陈龙正将君子之恶概括为二:一是“嫉人所能”,二是“形人所不能”。他认为,真正的君子,应该是“能则若己有之,不能则舍之”。当时另一位学者张履祥则认为,“舍之”二字,不如“矜之”。[119]

正是因为嫉人之能,抑或自己乏才,于是君子不乏败事之例。按照通常的道理,自古天下之事,君子成之,小人坏之。尽管如此,却亦有例外。正如敖英所言:“君子功业萧条,不足以副苍生之望,小人能行好事,亦可邀人心也。”[120]吕坤关于君子的阐述,无疑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就是“君子”也会败事,这就是民间通常所说的好心办坏事。吕坤列举下面一个例子,以说明不但君子与小人共事会导致败事,即使君子与君子共事,亦未必无败。譬如有“仁者”“义者”“礼者”“智者”“信者”五位君子共处一事,若是五人相济,则事无不成。但是,五位君子各有主见,仁者欲宽,义者欲严,智者欲巧,信者欲实,礼者欲文,意见不同,再加之“自是之心胜”,就会造成“相持之势均”的局面。[121]五位君子不是合力,而是分力内耗。从历史上看,君子因为意见相争而至亡人国家,酿成祸变而不顾,其例不鲜。

吕坤的这种见解,显然得到了江盈科的呼应。凡是明白害事,而且能为天下人所指斥者,这就是“奸人”。奸人之害,在明处,容易让人发现。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阴害事”之人,尽管人们心中知道他们之非,却不敢公然指责,这就是“腐儒”。这种腐儒,有时却是以“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对此,江盈科专门引用一则寓言加以说明:

尝试譬之,有抱沉疴之病,死期且近,竭诚以延医者,医与约曰:“俟我东走辽阳市参,西走甘州市杞,和剂饮尔,尔且立愈。”[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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