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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编舍弃(第3页)

“但她时常离开维泰尔贝回到罗马来,只是为要访问米开朗琪罗。他为她的神明的心地所感动了,她使他的精神获得安慰。他收到她的许多信,都充满着一种圣洁的温柔的爱情,完全像这样一个高贵的心魂所能写的。”

“依了她的意念,他做了一个**的基督像,离开了十字架,如果没有两个天使扶掖会倒下地去的样子。圣母坐在十字架下面哭泣着,张开着手臂,举向着天。[272]——为了对于维多利亚的爱情,米开朗琪罗也画了一个十字架上的基督像,不是死的,但是活着,面向他的在天之父喊着‘Eli!Eli’。肉体并不显得瘫痪的样子;它**着在最后的痛苦中挣扎。”

现藏法国卢浮宫与英国不列颠博物馆的两张《复活》,也许亦是受着维多利亚影响的作品。——在卢浮宫的那张,力士式的基督奋激地推开墓穴的石板;他的双腿还在泥土中,仰着首,举着臂,他在热情的激动中迫向着天,这情景令人回想起《奴隶》。回到神座旁边去!离开这世界,这为他不屑一顾的惶乱的人群!终于,终于,摆脱了这无味的人生!……——不列颠博物馆中的那张素描比较更宁静,基督已经出了坟墓:他的坚实的躯干在天空翱翔;手臂交叉着,头往后仰着,眼睛紧闭如在出神,他如日光般上升到光明中去。

这样地,维多利亚为米开朗琪罗在艺术上重新打开信仰的门户。更进一步,她鼓励起米开朗琪罗的天才,为对于卡瓦列里的爱情所激醒的。她不独使米开朗琪罗在他对于宗教的暗晦的感觉中获得不少指示;她尤其给他一个榜样,在诗歌中唱出宗教的热情。维多利亚的《灵智的十四行诗》便是他们初期友谊中的作品。她一面写,一面寄给她的朋友。

他在这些诗中感到一种安慰、一种温柔、一种新生命。他给她唱和的一首十四行表示他对她的感激:

“幸福的精灵,以热烈的爱情,把我垂死衰老的心保留着生命,而在你的财富与欢乐之中,在那么多的高贵的灵魂中,只抬举我一个,——以前你是那样地显现在我眼前,此刻你又这样地显现在我心底,为的要安慰我。……因此,受到了你慈悲的思念,你想起在忧患中挣扎的我,我为你写这几行来感谢你。如果说我给你的可怜的绘画已足为你赐与我的美丽与生动的创造的答报,那将是僭越与羞耻了。”[273]

一五四四年夏,维多利亚重新回到罗马,居住在圣安娜修院中,一直到死。米开朗琪罗去看她。她热情地想念他,她想使他的生活变得舒服些有趣味些,她暗地里送他若干小礼物。但这猜疑的老人,“不愿收受任何人的礼物”[274],甚至他最爱的人们亦不能使他破例,他拒绝了她的馈赠。

她死了,他看着她死了。他说下面的几句,足以表明他们贞洁的爱情保守拘谨到如何程度:

“我看着她死,而我没有吻她的额与脸如我吻她的手一样,言念及此,真是哀痛欲绝!”

“维多利亚之死,”据孔迪维说,“使他痴呆了很久;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

“她为我实在是一件极大的财宝,”以后他悲哀地说,“死夺去了我的一个好友。”

他为她的死写了两首十四行诗。一首是完全感染柏拉图式思想的,表示他的狂乱的理想主义,仿如一个给闪电照耀着的黑夜。米开朗琪罗把维多利亚比做一个神明的雕塑家的锤子,从物质上斫炼出崇高的思想:

“我的粗笨的锤子,把坚硬的岩石有时斫成一个形象,有时斫成另一个形象,这是由手执握着、指挥着的,锤子从手那里受到动作,它被一种不相干的力驱使着。但神明的锤子,却是以它唯一的力量,在天国中创造它自己的美和别的一切的美。没有一柄别的锤子能够不用锤子而自行创造的;只有这一柄使其他的一切赋有生气。因为锤子举得高,故锤击的力量愈强。所以,如果神明的锤手能够助我,他定能引我的作品到达美满的结果。迄今为止,在地上,只有她一个。”

另一首十四行更温柔,宣示爱情对于死的胜利:

“当那个曾使我屡屡愁叹的她离弃了世界,离弃了她自己,在我眼中消灭了的时候,‘自然’觉得羞耻,而一切见过她的人哭泣!——但死啊,你今日且慢得意,以为你把太阳熄灭了!因为爱情是战胜了,爱情使她在地下、在天上、在圣者旁边再生了。可恶的死以为把她德性的回声掩蔽了,以为把她灵魂的美抑灭了。她的诗文的表示正是相反:它们把她照耀得更光明;死后,她竟征服了天国。”

在这严肃而宁静的友谊中[275],米开朗琪罗完成了他最后的绘画与雕塑的大作:《最后之审判》,保利内教堂壁画,与——尤利乌斯二世陵墓。

当米开朗琪罗于一五三四年离开翡冷翠住在罗马的时候,他想,因了克雷芒七世之死摆脱了一切工作,他终于能安安静静完成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了,以后,他良心上的重负卸掉之后,可以安静地终了他的残生。但他才到罗马,又给他的新主人把他牵系住了。

“保罗三世召唤他,要他供奉他。……米开朗琪罗拒绝了,说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以契约的关系,受着乌尔比诺大公的拘束,除非他把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完成之后。于是教皇怒道:‘三十年以来我怀有这个愿望;而我现在成了教皇,反不能满足我的愿望么?我将撕掉那契约,无论如何,我要你侍奉我。’”

米开朗琪罗又想逃亡了。

“他想隐遁到杰内附近的一所修院中去,那里的阿莱里亚主教是他的朋友,也是尤利乌斯二世的朋友。他或能在那边方便地做完他的作品。他亦想起避到乌尔比诺地方,那是一个安静的居处,亦是尤利乌斯二世的故乡;他想当地的人或能因怀念尤利乌斯之故而善视他。他已派了一个人去,到那里买一所房子。”

但,正当决定的时候,意志又没有了;他顾虑他的行动的后果,他以永远的幻梦,永远破灭的幻梦来欺骗自己:他妥协了。他重新被人牵系着,继续担负着繁重的工作,直到终局。

一五三五年九月一日,保罗三世的一道敕令,任命他为圣彼得的建筑绘画雕塑总监。自四月起,米开朗琪罗已接受《最后之审判》的工作。自一五三六年四月至一五四一年十一月止,即在维多利亚逗留罗马的时期内,他完全经营着这件事业。即在这件工作的过程中,在一五三九年,老人从台架上堕下,腿部受了重伤,“又是痛楚又是愤怒,他不愿给任何医生诊治”。他瞧不起医生,当他知道他的家族冒昧为他延医的时候,他在信札中表示一种可笑的惶虑。

“幸而他堕下之后,他的朋友、翡冷翠的巴乔·隆蒂尼是一个极有头脑的医生,又是对于米开朗琪罗十分忠诚的,他哀怜他,有一天去叩他的屋门。没有人接应,他上楼,挨着房间去寻,一直到了米开朗琪罗睡着的那间。米氏看见他来,大为失望。但巴乔再也不愿走了,直到把他医愈之后才离开他。”

像从前尤利乌斯二世一样,保罗三世来看他作画,参加意见。他的司礼长切塞纳伴随着他,教皇征询他对于作品的意见。据瓦萨里说,这是一个非常迂执的人,宣称在这样庄严的一个场所,表现那么多的猥亵的**是大不敬;这是,他说,配装饰浴室或旅店的绘画。米开朗琪罗愤慨之余,待切塞纳走后,凭了记忆把他的肖像画在图中;他把他放在地狱中,画成判官米诺斯的形象,在恶魔群中给毒蛇缠住了腿。切塞纳到教皇前面去诉说。保罗三世和他开玩笑地说:“如果米开朗琪罗把你放在监狱中,我还可设法救你出来;但他把你放在地狱里,那是我无能为力了;在地狱里是毫无挽救的了。”

可是对于米开朗琪罗的绘画认为猥亵的不止切塞纳一人。意大利正在提倡贞洁运动;且那时距韦罗内塞因为作了e(《西门家的盛宴》)一画而被人向异教法庭控告的时节也不远了。[276]不少人士大声疾呼说是有妨风化。叫嚣最厉害的要算是拉莱廷了。这个**书作家想给贞洁的米开朗琪罗以一顿整饬端方的教训。[277]他写给他一封无耻的信。他责备他“表现使一个娼家也要害羞的东西”,他又向异教法庭控告他大不敬的罪名。“因为,”他说,“破坏别人的信心较之自己的不信仰犯罪尤重。”他请求教皇毁灭这幅壁画。他在控诉状中说他是路德派的异教徒;末了更说他偷盗尤利乌斯二世的钱。[278]这封信[279]把米开朗琪罗灵魂中最深刻的部分——他的虔敬、他的友谊、他的爱惜荣誉的情操——都污辱了,对于这一封信,米开朗琪罗读的时候不禁报以轻蔑的微笑,可也不禁愤懑地痛哭,他置之不答。无疑地他仿佛如想起某些敌人般地想:“不值得去打击他们;因为对于他们的胜利是无足重轻的。”——而当拉莱廷与切塞纳两人对于《最后之审判》的见解渐渐占得地位时,他也毫不设法答复,也不设法阻止他们。他什么也不说,当他的作品被视为“路德派的秽物”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当保罗四世要把他的壁画除下的时候[280]。他什么也不说,当达涅尔·特·沃尔泰雷受了教皇之命来把他的英雄们穿上裤子的时候[281]。——人家询问他的意见。他怒气全无地回答,讥讽与怜悯的情绪交混着:“告诉教皇,说这是一件小事情,容易整顿的。只要圣下也愿意把世界整顿一下:整顿一幅画是不必费多大心力的。”——他知道他是在怎样一种热烈的信仰中完成这件作品的,在和维多利亚·科隆娜的宗教谈话的感应,在这颗洁白无瑕的灵魂的掩护下。要去向那些污浊的猜度与下流的心灵辩白他在**人物上所寄托的英雄思想,他会感到耻辱。

当西斯廷的壁画完成时,米开朗琪罗以为他终于能够完成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物了。[282]但不知足的教皇还逼着七十岁的老人作保利内教堂的壁画。[283]他还能动手做预定的尤利乌斯二世墓上的几个雕像已是侥幸的事了。他和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签订第五张亦是最后一张的契约。根据了这张契约,他交付出已经完工的雕像[284],出资雇用两个雕塑家了结陵墓:这样,他永远卸掉了他的一切责任了。

他的苦难还没有完呢,尤利乌斯二世的后人不断地向他要求偿还他们以前他收受的钱。教皇令人告诉他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专心干保利内教堂的壁画。他答道:

“但是我们是用脑子不是用手作画的啊!不想到自身的人是不知荣辱的;所以只要我心上有何事故,我便做不出好东西……我一生被这陵墓联系着;我为了要在利奥十世与克雷芒七世之前争得了结此事以至把我的青春葬送了;我的太认真的良心把我毁灭无余。我的命运要我如此!我看到不少的人每年进款达二三千金币之巨;而我,受尽了艰苦,终于是穷困。人家还当我是窃贼!……在人前——我不说在神前——我自以为是一个诚实之士;我从未欺骗过他人……我不是一个窃贼,我是一个翡冷翠的绅士,出身高贵……当我必得要在那些混蛋前面自卫时,我变成疯子了!……”

为应付他的敌人起见,他把《行动生活》与《冥想生活》二像亲手完工了。虽然契约上并不要他这么做。

一五四五年正月,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终于在温科利的圣彼得寺落成了。原定的美妙的计划在此存留了什么?——《摩西》原定只是一座陪衬的像,在此却成为中心的雕像。一个伟大计划的速写!

至少,这是完了。米开朗琪罗在他一生的恶梦中解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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