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船头的为首之人,竟是一位龙门境修士。
在梅釉国这类藩属附庸,请动一位龙门境,是很大的手笔了,看来那座总兵官府邸確实是富得流油。
陈平安选择在旌州逗留,除了方便曾掖和马篤宜修行,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隱蔽的原因。
根据春花江畔那座客栈的仙家邸报记载,那横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经在旌州地界上空,拦下过一次朱荧王朝那位被誉为“一脚已在元婴境”的金丹老剑修,除去这次交手,在旌州前后又有三次“停步”廝杀,最终在梅釉国与朱荧王朝接壤的边境,斩杀剑修。
陈平安猜测崔东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钓鱼”,诱使一两位元婴剑修离开山头,在没有山水阵法的庇护下,不管不顾地赶往梅釉国版图,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国之重器的金丹剑修。
不然以崔东山的元婴修为和一身法宝,对付一个金丹剑修,根本无须这般麻烦。
极有可能,梅釉国边境一带,就藏著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许弱,即便是两人都在,陈平安都不会感到奇怪。
总兵官请来的山上仙师不愧是龙门境修士的谱牒仙师,与另外一拨势力较小的同行聚头后,当日就治好了总兵官的独子,只是將来行走会微瘸,註定是提不起重物了。当晚,双方仙师分別以仙家秘宝和一头灵物,循著蛛丝马跡,找到了那头胆敢对总兵官府出手的妖物。血战中,那伙仙师一个比一个出手凌厉,妖物则只是绕路躲避,险象环生。
事实上,能够悄然潜入,以其人之道折磨总兵官独子,又悄然离去,就意味著妖物想要杀掉那个年轻人,轻而易举,只是不知为何,它没有杀人,只是伤人。
夜色中,陈平安一直在城头那边袖手旁观。
如果不是那头妖物犯傻,有意无意挑选了一条不利於远遁的路线,旌州城內今晚肯定要死伤惨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对,而是谱牒仙师的次次出手,真是半点不计后果。
最后那头妖物仍是逃出城外。
仙师如蝶雀纷纷掠过城头,撇下那些只能够摇旗吶喊的漕运官兵,继续出城追杀。城內官兵肯定打破脑袋都想不到,那两伙仙师出城追杀,气势汹汹,实则很快就停下来了,即便已经没了妖物的踪跡,仍是故意灵器迭出,对著一块空地轰砸不断,绚烂至极。
与此同时,那位从头到尾没有倾力出手的龙门境老仙师,在出城之时,就改了方向,悄然离开捉妖大军队伍。
陈平安跃下城头,远远尾隨其后。
在旌州城二十多里外的大山之中,陈平安站在一棵大树的枝头,看著那位老修士一番廝杀后,以一根银白色的法宝缚妖索,成功束缚住了那头现出真身的狐狸。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缚妖索拽著那头浑身浴血的雪白狐狸,径直来到陈平安附近,笑问道:“怎么,要分一杯羹?”
陈平安飘落在地,笑道:“老仙师做得一手好买卖!弟子那边,回头去总兵官府说一通大妖难驯的措辞,反正城內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们的出手,尽心尽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寢食难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笔神仙钱,恳请老仙师你们务必捉妖到底。这边,老仙师偷偷捕获了妖物,到时候再隨便找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狐狸精怪,交予总兵官府交差,皆大欢喜。”
老修士抚须而笑:“你这后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弟子当中,就没几个是明白的,你不过是在旁边看了几眼,就晓得其中关节了。”
陈平安玩笑道:“老仙师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那丧心病狂的野修,为了钱財,爹娘师徒都可以不认。说吧,你开个价,若是价格公道,就当是你一笔该得的意外之財,马无夜草不肥嘛。”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捕捉此物,拿来做什么?”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的缚妖索,道:“毕竟是辛苦修行到观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门后,调教一番,去其戾气,当作护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夸,这也是它的一桩大道福缘。”妖物哀號不已。
陈平安点了点头,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过我还是奉劝老仙师慎重考虑,不要以那根缚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问道:“你这后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变祸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收敛笑意,道:“你其实得感激这头妖物,不然先前城內你们造孽太多,这会儿你已经半死不活了。”
龙门境老修士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放声大笑,树叶震动,簌簌而落。
陈平安嘆息一声,道:“生財有道,捞到手的又是漕运官员的不义之財,我觉得很好。可是为了挣钱,罔顾百姓性命不说,这会儿还要与人联手,等著他们闻讯赶来,捉妖又杀人,斩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著那个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轻人,越看越不对劲。也就愈发忌惮。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结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绝为止,不然就是纠缠不清的百年恩怨。
陈平安说道:“我出钱与你买它,如何?”
老修士犹豫不决。
陈平安丟出一块玉牌——青峡岛头等供奉。
老修士没敢伸手接住,修士秘术,千奇百怪,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没有早早驭回玉牌,任其悬停空中,由著那位龙门境老修士仔细端详,然后丟出一枚穀雨钱,道:“如今我们青峡岛有些乱,声势不如以往,你又是个梅釉国小有名气的谱牒仙师,不然你这会儿已经死了,这根法宝缚妖索,也会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钱,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辈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头上安心修道好了。”
陈平安笑了笑,又道:“当然了,一枚穀雨钱,价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价格公道了,对得起这块玉牌吗?对不对,老仙师?”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两把飞剑掠出,一闪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战,挥袖一推,將玉牌拂退回那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剑仙”身边,然后收下了那枚穀雨钱,打了个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识,道友若是信得过,以后可以来我们龙蟠山做客。”
陈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养剑葫,他微笑道:“老仙师如此会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门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