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书生的示好,过於蹩脚了些,没话找话,故意跟陈平安高谈阔论,针砭时事,不然就是对著奇绝山水,吟诗作赋,感怀不遇。
马篤宜烦得很,第一次想要让陈先生收起狐皮美人符纸,將自己收入袖中,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
如果不是那个书生还算没丟乾净读书人的斯文,终究没好意思自报家门,显摆他的家世背景,马篤宜都要破口大骂,要书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骚墨水了。
书生显然是梅釉国世族子弟,但言谈之中,流露出来的自傲,不是弱冠之龄便高中状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户部衙门歷练三年后,外放地方为官,他在一县之內种种治理官场弊端的举措,是真心想要当个好官,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只可惜卸任之后,別说是得一把万民伞,就只有一地鸡毛的骂名。县衙下属,背地里骂他迂腐,不晓得给衙门爭取点好处,光顾著给他们找罪受,地方豪绅也骂他不諳庶务,老百姓也骂他沽名钓誉,劳民伤財。
某天说到伤心处,又喝多了酒,书生竟是泪水盈眶,顾不得在马篤宜那边假装文豪名士了。
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讲了讲自己对於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讲了前者的好处,后者的难处。
书生听了,愤懣不已,说那官场上的和光同尘,就已经要不得,若是还要同流合污,那还当什么读书人,当什么官?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就该靠著真才实学,一步步位居中枢要紧,然后涤盪浊气,这才算是修身治国,不然就乾脆別当官了,否则对不起书上的圣贤道理。
陈平安笑著说也有道理。没有多劝半句。
不是陈平安觉得道理讲不通,或是觉得书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而是这类读书人的糟心事,陈平安亲眼见过。
顶著一个国师弟子头衔的吴鳶,最早在龙泉担任县令时,处处碰壁,要说那些大姓大族,难道不怕崔瀺?可就是一颗颗和顏悦色的软钉子,偷偷埋在衙署內外,让吴鳶焦头烂额,仕途不顺,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镇,为袁、曹两姓的嫡子挪窝。隨著龙泉由县升郡,吴鳶当然是顺势从县令高升为郡守,只是陈平安敢断言,吴鳶在大驪朝堂的形象,已经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顺风顺水一时,自然不难,可註定无法顺风顺水一世,其中艰辛,有钱人也好,权贵子弟也罢,一样会觉得糟心遭罪。
事实上,当年吴鳶也確实曾经对身边某位出身京城豪族的文秘书郎说过一句肺腑之言,说清楚了请大家为文武庙书写匾额或是劳驾家族打破龙泉僵局的两者差別,香火情,不单单是与朋友之间,哪怕是家族內部,也一样会用完的,切莫乱用。
若是如今的陈平安听说了此事此言,说不定就要与吴鳶坐下来,好好喝顿酒,仅凭这句话,就够喝一壶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见识过许多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弟,到了地方为官,自以为得天独厚,实则不少人从风光到黯然,再到彻底沉寂,其间也会有破坏规矩的捷径而走,一时得利之后,地方官员也捏著鼻子认了亏,只是却往往会默默反弹,对那些来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发抱团排斥,手腕愈发纯熟阴险,把他们当个傻子逗弄戏耍。
所以陈平安如今忌惮那个从泥腿子变成军中大將的苏高山,却也不会小覷了姓氏尊贵,在官场起步阶段可谓得天独厚的曹枰。
马篤宜气了个半死,忍了半天,忍无可忍,想要说话,却被陈平安摇头制止了。
陈平安其实能够理解这位书生的困境,与他自己在书简湖的处境,如出一辙。
他要不要与虎谋皮,与本是生死之仇,本该不死不休的刘志茂,成为盟友,一起为书简湖制定规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別的不说,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时候,夜深人静,还要捫心自问,良心是不是缺斤少两了,会不会终究有一天,与顾璨一样,一步走错,步步无回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当年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尊重书生的选择。
兴许不当官了,既有状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蕴,潜心於学数十年,桃李满国,难道就不是一种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那个美好的可能性,就摆在书生的前方。
可陈平安如何能多说一句,书生你错了,就该一定要为了一时一地老百姓的福泽,当一个问心有愧的读书人,庙堂上多出一个好官,国家却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捨与得失,陈平安不敢妄下定论。
这些绕来绕去,兜兜转转,都是陈平安从书上书外看来的,想来的。
於是许多曾经只知道是好道理,却不知好在何处的言语,齐先生的,阿良的,姚老头的,一枚枚竹简上的,各色各样的人,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道理言语,也就越来越清晰,仿佛被后人拎起了线头线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哪怕书生再喜欢马篤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马篤宜的冷漠疏远,可还是要返回京城,游玩纵情山水间,终究不是读书人的正业。
离別之时,他才说了自己的家世,因为以后那个陈先生若是找他喝酒,与人问路,总得有个地址不是?
原来书生是梅釉国工部尚书的嫡孙。
相逢投缘便饮酒,別离无妨再约酒,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实还是不太理解,为何陈先生愿意与这么一个酸书生耗著光阴,硬是陪著书生逛了百余里冤枉路的山水形胜。即便书生是一位尚书老爷的嫡孙,又如何?曾掖不觉得陈先生需要对这种人间人物刻意结交。
不值当。
別说是陈先生,就是他曾掖,一个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遇到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撑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这与是否属於山上修士的心高气傲无关。
不过一想到既然是陈先生,曾掖也就释然。马篤宜不是当面说过陈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与马篤宜有些差別,曾掖觉得这样的陈先生,挺好的,说不定將来等到自己有了陈先生如今的修为和心境,再遇上那个书生,也会多聊聊?
曾掖的修道之心,无形之中,从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紧陈先生的袖子活下去,变成了哪怕以后离开了陈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与茅月岛甚至是整座书简湖的野修前辈们,都要活得不一样些。
比如,对待山下的凡夫俗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够通透,可终究是开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当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样是这般行走而来,才有今天的帐房先生。
与书生分开后,三骑来到梅釉国最南边一座名为旌州的城池,里边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运总兵官衙门的主人,总兵官是仅次於漕运总督的大员之一。陈平安在此地停留了一旬之久,因为发现这里灵气充沛,远胜於一般地方城镇,有益於马篤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选了一座临水的大客栈,让他们安心修行,他自己则在城內閒逛。其间他听说了不少事情,总兵官有独子,才学平平,科举无望,也无心仕途,常年在青楼勾栏流连忘返,声名狼藉,只不过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独有个怪癖,喜欢让下人大肆捕捉猫犬狐狸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孓状,以此为乐。
结果那座总兵官衙署,很快传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是总兵官的独子,被掰断手脚,下场如在他手上遭殃的猫犬狐狸无异,嘴巴被塞了棉布,丟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轻人,明明身受重伤,但是却没有致死,总兵官大怒,確定是妖魔作祟之后,一掷千金,请来了两座仙家洞府的仙师下山降妖,当然还有就是想要以仙家法术治好自家残废儿子。
当时陈平安刚好在漕运河畔散步,亲眼看到了一拨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