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的协奏开始时,音乐厅穹顶的水晶灯恰好暗下去三成。暖黄的光瀑收束成几道柔和的光柱,精准地落在重新布置过的舞台上,将后台攒动的人影与台前的肃穆彻底隔开。
乐团成员鱼贯回到台上,黑色的演出服在光里泛着细腻的光,他们手中的乐器袋轻触地面,发出一串细碎的摩擦声,像春雪落在松枝上。
五十把黑色的演奏椅呈完美的半圆排开,弧度经过反复调试,从观众席望去,正像一柄缓缓打开的乌木扇面,每一根扇骨都透着严谨的秩序感。
后排的铜管乐器泛着冷硬的银辉,圆号手正低头擦拭按键上的指纹,长号的拉管轻轻晃动,在地面投下伸缩的阴影;中部的木管区,单簧管手将乐器凑近唇边,试了一个短促的音,像石子投进静水;前排的弦乐组最是鲜
活,小提琴手们转动着琴头,马尾弓在琴弦上轻蹭,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是在唤醒沉睡的音符。
斯坦威D-274钢琴被六名舞台工作人员小心推到舞台中央的主位,乌黑色的琴身映着头顶的灯光,像一面光滑的墨玉。钢琴的角度经过精心校准,向观众席略微偏出十五度,既让后排观众能看清琴键上翻飞的手指,又向指挥
台侧开一个柔和的角度,便于演奏者与指挥的目光交汇。
琴盖支起的角度恰好,内部的击弦机结构隐约可见,像是巨兽张开的咽喉,正等待着被唤醒。
“接下来,由伊万为我们带来李斯特《降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作品124号。”报幕员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清晰却不张扬。
台下响起一阵礼貌的骚动,有人调整坐姿,有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节目单,纸张摩擦声连成一片短暂的潮汐。这首曲子太有名了,像维也纳街头的咖啡一样,几乎是古典音乐爱好者的必修课??它被收录在无数张唱片里,被不
同时代的钢琴大师演绎出千百种面貌,有人把它弹成火焰,有人把它奏成月光,而今天,来自美国的伊万,要在这个舞台上,给出属于他的答案。
伊万站在舞台侧方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得像一株白桦。他穿着一身极简的黑色西装,没有领结,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
左手腕上戴着一块老旧的机械表,金属表链磨出了温润的光泽,表盘上的指针无声滑动,记录着他等待的每一秒。他的目光落在钢琴上,眼神平静得像结了薄冰的湖面,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球,泄露了他对舞台的关注。
这首《降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是李斯特中期创作的巅峰之作,也是他与自己较劲的二十年。从二十岁出头写下第一个音符时的少年意气,指尖满是急于证明的炫技欲望,到四十岁定稿时的沉稳内敛,那些华而不实的装
饰被一一剔除,剩下的是筋骨分明的结构与直击人心的力量。
它从来不是单纯用来炫耀指法的工具,更像一场被浓缩在四十分钟里的戏剧
四个乐章没有间隙地连续推进,主题像一个戴着不同面具的主角,在乐团的伴奏下不断回归、变形、重生,时而低语,时而呐喊。
舞台上,首席小提琴手缓缓站起,手中的琴弓轻轻一扬,发出一个标准音。整个乐团随之而动,弦乐的揉弦声、木管的气声、铜管的嗡鸣交织在一起,像一片正在苏醒的森林。
调音的过程持续了近三分钟,那些零散的声音逐渐变得和谐统一,最后在指挥的手势下,彻底归于沉寂。
空气仿佛被凝固成透明的琥珀,连观众席里最轻微的咳嗽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侧方那个黑色的身影上。
伊万终于动了。他没有像其他演奏者那样快步走向钢琴,而是迈着平稳的步伐,每一步都踩在节拍上似的。走到钢琴前,他微微颔首,向指挥致意,随后坐在琴凳上。
琴凳的高度经过精确调整,让他的手臂能自然地搭在琴键上,指尖距离白键仅有两厘米的距离。他没有立刻抬手,而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音乐厅里的空气带着木质座椅的清香和观众身上的淡淡香水味,被他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时,肩膀的线条似乎更放松了一些。
指挥调整了一下眼镜,目光扫过整个乐团,最后与伊万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像两个即将共同完成一场精密手术的医生,确认着彼此的节奏。
下一秒,指挥的右手高高举起,手腕微沉,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第一声从弦乐组里钻出来,像是从地心深处升起的暖流。
小提琴与中提琴的齐奏压得极低,音色醇厚而稳定,像一块正在缓缓上升的黑色丝绒,悄无声息地铺满整个音乐厅的地面。
紧接着,单簧管以一个清亮的音色切入,像丝绒上绣出的银线,随后法国号加入进来,将那道银线加粗,加厚,变成一条鲜明的旋律
那正是李斯特这首协奏曲中最著名的“降E大调”动机,厚重得像教堂的钟声,又鲜明得如同正午的阳光,几乎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宣告。
伊万的手依然没有动。他的指尖保持着自然弯曲的姿势,仿佛只是舞台上的一个观察者。他微微侧着头,耳朵朝向乐团的方向,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此刻的他,不像一个即将登场的主角,反倒像一个站在剧场后台的剧本顾问,冷静地倾听着前半段的铺垫,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句台词。
江临舟在后台的侧幕处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琴盒边缘
他太清楚这种等待的滋味了,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将全身力量收束于一点的积蓄,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表面越是平静,内部的能量就越是汹涌。
钢琴终于在第三十二小节插入。
没有猛烈的冲击,没有华丽的装饰,伊万的手指只是轻轻落下,就从乐团的旋律里稳稳地接过了那道线。
那一瞬间,整个音乐厅的音响似乎突然有了棱角
之前乐团的演奏像一片平缓的湖面,而钢琴的加入,像是在湖面投下了一块精心切割过的水晶,每一个音符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他没有刻意追求响度,甚至比乐团的伴奏还要轻一些,但每一个音都像一颗钉在木板上的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