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良知01
阳明以良知立教之渊源
“良知”“良能”之语,始于《孟子》。《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又曰:“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象山承《孟子》之说,颇用“良知”“良心”之语,以教学者。如《武陵县学记》曰:“彝伦在人,维天所命,良知之端,形于爱敬。扩而充之,圣哲之所以为圣哲也。先知者知此而已,先觉者觉此而已。”(《象山集》卷十九)要至阳明本《大学》“致知”,而曰“致良知”,其说益明备。阳明揭“致良知”三字教人,在五十岁时(武宗正德十六年)。然在此以前,已早悟“良知”。《年谱》谓:“三十七岁春,至龙场,始悟格物致知。”如《传习录》中,徐爱所记诸条,但言“良知”,尚未言“致良知”。然每称天理,已隐寓“致良知”之意矣。盖谪居以后,大彻大悟,首悟“良知”,其后乃又渐立“致良知”之说也。
阳明之初悟“良知”也,存之于心而未得宣之于口。其后遭宸濠之变,蒙张忠、许泰之谗,动心忍性之极,始显倡“良知”之说。故尝语友人曰:“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含诸口。”久乃曰:“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旁有健羡不已者,则又曰:“连这些子亦无致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全书》卷二)又曰:“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点出此意,真是直截。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求索!一语之下,洞见全体。学问头脑,至此已是说得十分下落。但恐学者不肯实去用力耳。”(《全书》卷二)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做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盖阳明自述其发见“良知”之说之难,又言其于学者之益,有如此者,而勉其不可不用力也。
阳明发见“良知”之说以后,则信之愈深,以为千载圣学不传之秘。故曰:“自孔孟既殁,此学失传几千百年。赖天之灵,偶复有见。诚千古之一快,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全书》卷八)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全书》卷二)又正德十六年,《与杨仕鸣书》曰:“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此者方谓之‘知道’,得此者方谓之‘有德’。异此而学,即谓之‘异端’;离此而说,即谓之‘邪说’;迷此而行,即谓之‘冥行’。虽千魔万怪,眩瞀变幻于前,自当触之而碎,迎之而解。如太阳一出,而鬼魅魍魉自无所逃其形矣。”(《全书》卷三)又嘉靖五年,《寄邹谦之书·第三书》曰:“某近来却见得‘良知’两字,日益真切简易。朝夕与朋辈讲习,只是发挥此两字不出。缘此两字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故说此两字,穷劫不能尽。世儒尚有致疑于此,谓未足以尽道者,只是未尝实见得耳。”(《全书》卷三)又《第四书》曰:“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痛根深锢,萌蘖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已,尚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全书》卷三)
阳明所以教人者,其方法屡变,最后乃揭出“致良知”,自信为最善而无弊之法。《传习录》曰:“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人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尔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全书》卷三)由此观之,阳明发见“良知”,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而又比较折衷,以“致良知”三字,于学人为无病也。
良知固有论
阳明以为良知者(即良心)为人心所固有,先天所自具,人人所同有而无间于古今者也。其说与西洋直觉派伦理学者之言相出入。尝曰:“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全书》卷二)又曰:“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全书》卷二)又举《孟子》“四端”章及《中庸》以证之曰:“夫良知者,即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学而有,不待虑而得者也。人孰无是良知乎?独有不能致之耳。自圣人以至于愚人,自一人之心,以达于四海之远;自千古之前,以至于万代之后,无有不同。是‘良知’也者,是所谓天下之大本也。致是良知而行,则所谓天下之达道也。天地以位,万物以育,将富贵贫贱,患难夷狄,无所入而弗自得也矣。”(《全书》卷八)又曰:“《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孰无是良知乎?但不能知之耳。”(《全书》卷五)又曰:“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全书》卷二)此以见良知为人类所遍有矣。
阳明又用“天理”二字,以明良知为人类所固有。曰:“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全书》卷三)又曰:“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全书》卷二)夫良知、良能,既人类所同,而何以有圣、愚之分?则在致与不致耳。故曰:“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全书》卷二)至谓“良知之明,万古一日”者,阳明既以良知人人同具,则个人之良知,即社会之良知,尽于未来之社会,无不人人有此良知,故云“万古一日”也。
阳明又谓良知为心之虚灵明觉之本体。曰:“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全书》卷二)又以良知为中庸未发之中,引程明道《识仁篇》之“廓然大公”及“易寂然不动”之语为证曰:“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全书》卷二)又谓良知本体,不能毫末加损;心之体用,不能超乎良知体用之外。故曰:“人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全书》卷二)又曰:“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全书》卷二)又以良知为道之本原,故断然谓良知即道,以示其普遍曰:“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全书》卷二)有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阳明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全书》卷三)又以心禀受天理,是名“良知”,故谓“良知即天理”,曰:“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全书》卷二)又以《古文尚书·大禹谟》所谓道心为良知,曰:“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全书》卷二)又由心之虚灵明觉,以推天理之昭明灵觉,曰:“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全书》卷二)综而论之,曰心,曰未发之中,曰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曰道,曰天理,曰道心,无一非良知之异名而已。
又示门人以良知存于先天曰:“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曾不在。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全书》卷二)又以良知与植物比较,以为其天赋固有之征,曰:“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全书》卷三)又因门人问《中庸》天命性道教,而告以良知原来完完全全,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全书》卷三)此皆良知本来具于先天之证也。
阳明又以良知本来明白,但去障蔽,良知自存。其言曰:“良知本是明白,实发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言语上转说转糊涂”。(《全书》卷三)然良知虽本明白,而气质有清浊,遂生贤愚之差。故曰:“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少,无多障蔽。”(《全书》卷二)
程伊川尝说:“有德性之知,有见闻之知。‘德性之知’,由于天赋,不待经验而得。”阳明亦谓:“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全书》卷二)又分别良知与见闻之关系,以示良知之为固有曰:“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全书》卷二)
又本《中庸》“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之语,以示良知不为私欲障蔽,则如天如渊。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全书》卷三)当时门人于中,以云与日譬良知之障蔽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全书》卷三)此喻深契阳明之旨。阳明又曰:“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全书》卷三)盖惟良知存于先天,即时或有所障蔽,而本体决不泯灭。如系后天所生,安然全然不泯者。故阳明之言良知,毫不涉于后天也。
阳明又以良知虽一,而为百行之标准。以之事亲则孝,交友则信。随境所遇,无不得宜。故曰:“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现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全书》卷二)又曰:“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现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现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全书》卷二)盖随良知之自然而动,自无过不及之患也。
古之言学,有生知安行者,有学知利行者,其度量大相悬绝。然生知者亦不可缺致知之功,学知者即有时或至于困,固无不依于其良知而进。阳明尝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问曰:“何如?”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此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全书》卷三)又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阳明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生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得成?”(《全书》卷三)
良知虽人人同有,而其作用决不同,即考之群圣人亦然。此非由良知障蔽之有厚薄,抑所处之时势异宜也。吾人致知之要,惟在复其良知之所同然者而已。门人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阳明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各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全书》卷三)
阳明尝咏良知示诸生曰: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若遮迷。
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
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