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呵呵一乐,捋着胡子说:“我也五十又三,哪有胡子一大把的初生牛犊!”
吃过午饭,张之洞正准备休息,文案处送来盛宣怀的禀帖。题目是《筹拟铁矿情形禀》,开首写道:“敬禀者:窃职道于本年十一月初七日接奉北洋大臣、山东抚宪电饬海军衙门奏令赴沪面商铁矿事宜,于十一月十五日驰抵上海。连日蒙湖广督宪张传询铁矿情形,谨将拟办大略章程,为我宪台缕陈之,请先咨商海署察核。”
这开头就让张之洞有些气愤,明明是他约请盛宣怀到上海面议,如今盛宣怀却说是奉北洋大臣电饬,真是岂有此理。不过再看“请先咨商海署察核”一句,明白盛宣怀这是通过李鸿章,上禀海军衙门,铁路采矿等事宜如今都归海军衙门管理。那么这份禀帖并非专门写给他,而是抄录一份,让他知道。
盛宣怀的禀帖提了四条,第一条是责成,“兹事重大而条理细密,非有大员督办,不能提挈纲领。拟请先行奏派一人督筹铁矿,以后用人立法,均由该员随时禀商宪台定夺”。张之洞立即警惕起来,八字还没一撇,盛宣怀就想派人督办铁矿,而且以后用人立法都要说了算,而盛宣怀心目中的这个人,大约就是他自己。“此人野心太大,务必在在提防。”张之洞在心里提醒自己。
第二条是择地。盛宣怀认为开矿冶铁需煤量大,必须筹划好运道,尽量节省运费。大冶铁矿甚佳,但是“大冶近处无好煤,如取当阳之煤,运费较贵。又比国矿师勘得利国铁矿,化质与大冶仿佛,地面孕铁之多亦如大冶,距铁矿数十里有土法所开煤矿,其二层煤可制焦炭。拟请先行奏明,将湖北大冶铁矿,当阳煤矿,江苏徐州利国铁矿、煤矿均归该局开办,一面由该局派令矿师周勘沿江煤矿,有无比当阳、利国运道近便者,先择一处开办。谋定后动,务使一动而不易”。盛宣怀还是想把铁厂设在利国,而且他胃口不小,竟然有意把大冶、当阳、利国煤铁全都揽到自己怀里,置他这堂堂湖广总督于何地?
第三是筹本。“闻英、德煤铁矿皆商办,询其何以不归官办?曰:国家不愿与商民争利。犹藏富于商之意”。盛宣怀主张,铁矿应当采取官督商办,以商股为正本。“据比国矿师约估,铁矿、煤矿各一,开办资本至少需银一百八十万两。拟请奏明责成督办铁矿大员筹议章程,招集华商股银八十万两作为正本,并请户部借拨银八十万两作为活本”。户部所拨八十万两,就从每年二百万两铁路经费中扣除。
“盛某人还是打铁路专款的主意。”张之洞气得把禀帖扔到案上。
气归气,还得看。
第四条是储料。盛宣怀认为铁路定的是十年之限,建起铁厂总要三四年,卢汉铁路约三千里,需要铁轨六千里,那么铁厂投产后每年应当至少能生产储备铁轨一千里。所以他主张“所有机器应先购置制轨者为正用,如有余力方可制生熟铁出售”。张之洞不能不承认,这一条很有道理。当初他在广州时筹备冶铁厂,虽然也考虑到造铁轨,但并不以铁轨为主。如今建铁厂主要就是为卢汉铁路造轨,那么所购机器必须以造轨为主。
张之洞已经有点抬不起眼皮,但他不能睡,让人立即找蔡锡勇来。蔡锡勇是福建人,当年读过广州同文馆,又到京师同文馆深造两年,后来又任过驻美公使馆翻译参赞,父亲病重后他回国,到广州博学馆任英文教习。张之洞调两广总督后,把蔡锡勇调到身边,出任洋务局总办,成了他的洋务大总管,举凡洋务事业,几乎都离不开他的参与。他调任湖广后,专门将他奏调到湖北来。
蔡锡勇一路小跑赶过来,到卧室去见张之洞。张之洞半靠在床榻上,把手里的禀帖递给他说:“毅敬,你看看盛杏荪的帖子。”
蔡锡勇接过,一目十行,很快浏览完了。
“怎么样,看出点门道来没?”张之洞半眯着眼睛问。
“盛杏荪想督办矿厂,而且,他想把矿厂设到徐州去!”
“对喽,一语中的。”张之洞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得逞,我必须用鄂煤炼鄂铁!”
“可是,盛杏荪有李中堂作靠山,先入为主,奏到海军衙门那里去了。”蔡锡勇有点担心。
“他有李中堂背后支持不假,可我这湖广总督在海署那里难道还不如一个东海关道?”张之洞说,“我要好好和他理论一番。我先给李中堂还有海署去电,告诉他们,我与盛某人的看法不同,我先勘察湖广矿山,如果确实无煤,再议大冶之外开矿不迟。我就不信,湖广大地就没有合适的煤矿。”
“大帅是不是想让我出去勘矿?”
“还得辛苦你,但不是让你去勘,是让你去催办。”张之洞说,“我已经决定派比利时矿师白乃富等人去大冶一带重新勘察铁矿,并就近寻找煤矿。全指望鄂煤不行,三个月前我还在广州,就派人到湖南勘煤、购煤,到现在还没有煤炭起运的消息,反而来禀告诉我,他们想回湖北过年。他们不但不能回湖北过年,你这个年也过不成了。”
“这好说,在哪儿都过得了年。现在看,煤炭成了办铁厂的关键。”蔡锡勇说。
“对,只有咱们在湘鄂找到煤矿,才能让盛某人和李中堂闭上嘴。”张之洞说,“你去湖南一趟,一是告诉他们织布局、冶铁厂、枪炮厂很快就要兴建,用煤正急,到底那边煤矿如何,可否用机器开采,如果不能开采,从民间收购煤炭如何?你去摸个实底,如果湘煤有把握,最好在长沙或者什么地方,设转运局,专门负责湘煤运鄂。”
蔡锡勇说:“大帅放心,安排下手头事情,两三天内我必定起程。”
张之洞示意蔡锡勇他还有话说,不要急于告辞。
“李中堂的老哥去督两广,他与李中堂不一样,只想安安逸逸当个大帅。所以冶铁厂、织布局、枪炮厂机器还有我聘请的洋人,他一概不想留。那正合我意,我照单全收,全移到鄂省来。织布局的设备开春就到,从英国订的铁厂设备,春末夏初就应该到了,还有枪炮厂、银元局的设备,大约两个月内可从广州移来,我想,将来你这洋务大总管,要把这一摊子事都揽起来。过了年我就打算成立铁政局,你来当这个总办。我要让朝廷明白,炼铁厂我是办定了,鄂省洋务,要开一个大局面。”
“铁厂不同一般洋务,我是毫无经验,只怕有负大帅所托。”
“你可不要心生畏愢!”张之洞警告说,“毅敬,你是了解我的,鄙人性情,向来专作独任其难之事。我还有一句话,天下艰巨之事,成事在天,但立志在人,志定力坚,自有成效可观。李中堂发电报给我,说日本已经修铁路数万里,但铁轨仍购自洋人,原因就是办铁厂非易。他大约是想看我的笑话,我偏要让他看不成。毅敬,你也要挺起胸膛,办出大清自己的铁厂,让李中堂瞧瞧,也让洋人瞧瞧!”
“好,大帅下了决心,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蔡锡勇挺挺腰,接下这副重担,“但是,办铁厂非借助洋技术人员不可。”
“这你放心,我已经托驻英法美等国公使帮助聘请人才,现在已经到了四五人,这些人你需要谁,尽管说。另外,我还托驻英公使薛叔耘帮我聘请化学、矿学、电学、洋律学、植物学五学教习,大约开春就到。我已经奏请朝廷,从广东、福建、上海等地招考学生,在武昌设立学堂,专门学习洋务五学。尤其是化学,提炼五金,精造军火,制作百货,皆由化学而出,将来这化学学堂,你也要多加上心。”
需要办的事情很多,增购机器、选择厂址,都要蔡锡勇经手。
事情总算谈出点眉目,张之洞稍稍放心,困意袭来,没等蔡锡勇告辞,就已经鼾声似雷了。
到了腊月下旬,张之洞连续收到湖北籍京官的电报信函,除了例行的拜年问候外,多是说湖北办矿的事,有的是老相识,有的则连名字也没有听说过,有的说的客气,有的则十分无礼,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反对在湖北采矿炼铁,首要的原因是阻断风水,于子孙无益,再有毁山灭林,坏人坟茔,对不起祖宗。
其中有海军衙门帮办大臣曾纪泽的信,他告诉张之洞是受湖北籍官员所托特意写信。曾纪泽表示,对风水之说,他不以为然,但樊山坟墓众多,若冒昧开采,必致棘手。“必致棘手”四字,分量很重,说明湖北籍官员在曾纪泽面前一定有很激烈的表示。
曾纪泽是曾国藩的长子,又出国任公使多年,对洋务事业是支持的,所以他在信中特别说明,他是为了湖北洋务能够顺利起见。“纪泽断不肯以湖广同乡而阻挠要务,唯念吾华开矿之事,屡兴屡辍,迄今无成。此次幸得香帅提倡,朝廷支持,庶几可有成矣。倘鄂省承办诸员,料理或有疏忽,舆情略有未协,即掣肘又在意中,机缘未免可惜,正须仗大帅体察民情,操纵得宜,以底矿务于成也”。
张之洞此前已经对武昌请命状批复过意见,洋人仅仅是前往勘探,并未说一定要开采,不良之徒乘机煽惑,打伤官差,实属非是。他留了余地,没说采或不采。他的本意是如果武昌樊山果真有煤,离大冶铁矿又近,开采也未尝不可。现在看,没那么简单,而且樊山的确也是风景胜地,坟墓又多,要做通工作确实很难。他决定给湖北籍官员一个明确答复,不开采樊山了,但在湖北采矿炼铁,则是势所必行。
他选了湖北随州籍京官监察御史左绍佐作为代表,给他回一封电报:樊山是古今名胜,无论有无煤铁,都不会开采,更不会动坟墓一土一石,请他转告湖北籍同仁,千万不必过虑。不过接下来的话就毫不客气了,“开矿不过凿数穴耳,安能平毁高山耶?若虑矿徒为奸,尤非所患,今日大举设官开局,自有兵役弹压。昔日僻壤立成巨镇,开采之处每年必增百余万生计,可养数万工作贩运小民,于地方但见其利,未见其害。武昌固决不开,但他县终须有开采之处,其利益日后自见,故附论及之,以释群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