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嗻,儿臣谨遵慈谕。”
光绪皇帝嘴上说谨遵慈谕,但心里却很矛盾,因为他心里更认同翁师傅的观点,铁路一开,必定与小民争利,负贩小民嗷嗷待哺,又该如何谋生?所以下午在毓庆宫讨论完文章,话题转到了铁路上。翁同龢听了光绪皇帝的疑虑,说:“皇上所虑甚是,铁路必夺小民生计,无论李少荃如何巧舌如簧,总无法掩盖如铁的事实。”
“可是,朕已经答应太后。”
“老臣有办法让皇上下得来台,既不违背慈谕,也不驳七爷的面子,还能够设法挽回。”
君臣两人密议良久,光绪帝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了。
海军衙门请续修津通铁路的折子,光绪皇帝很快朱批“依议”。醇亲王很满意,立即写信告诉李鸿章,让他尽快准备招商。可是,没想到数日后御史余联沅上折,提出反对意见。醇亲王并不为意,没想到接着御史屠仁守、吴兆泰会奏,御史张炳琳、林步青和给事中洪良品也会奏,接下来,又有御史徐会丰、王文锦、李培元、曹鸿勋、王仁堪等会奏。“一定是有人背后谋划。”醇亲王这样判断。到了腊月中旬,户部尚书翁同龢、吏部侍郎孙家鼐联名会奏,证实了醇亲王的判断。“果然是叔平的主意!”翁同龢与孙家鼐同为帝师,两人关系密切,前面上折的清流多是两人的学生或者文友。
“叔平,听说你上折子了,反对李少荃把铁路修到通州。”醇亲王与翁同龢关系一直不错,所以约翁同龢过府说话。
“王爷,不单是我反对,您可采问下京中舆论,又有谁不反对李少荃所为!王爷,您宅心仁厚,可要防备被李少荃所用。海军衙门是大清的海军衙门,不要让李少荃当成了北洋的工具。”
这话让醇亲王有些不高兴,说:“叔平,我还没昏聩到不分好歹的程度。”
“王爷,您老误会了,我不是怪您,我是说李某人太善狡谋,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王爷政声民望均好,不要因北洋污了羽毛。”翁同龢说,“王爷,如果仅是我一个人反对,我一定听您的吩咐,装聋作哑就是,可这么多人反对,王爷不能不警惕。”
“叔平,我不明白,清流言官们为什么要处处与洋务作对?我更不明白,明明你们也清楚这件事情应该做,为什么要提一些可笑的理由来反对?你是熟读经史的,前明党争祸国殃民,是我党类,错了也是对了;非我党类,对了也是错了,真正是前车之鉴。”
醇亲王这话说得够重了。
“王爷,您是说我党同伐异。这可就冤枉我,也冤枉清流了。”翁同龢说,“十几年前倭文端病重,我去看他。他说,叔平,都知道我倭仁是顽固派,与洋务不共戴天。我不是反对洋务,是看不惯他们崇洋媚外。自从洋人叩关以来,我们是连吃败仗,但不能因为吃了败仗,就认为自己一无是处!洋人船坚炮利不错,但不能认为洋人放个屁也是香的。我最担心的就是,欧风西渐久了,大家误以为祖宗的一切都是错的,泱泱数千年文教都是糟粕,弃之如敝屣,那可真就有亡国灭种之虞。”
倭仁是当年顽固派的首领,他一直与洋务派争论不休,醇亲王当年对他的骨气也是极为佩服。
“叔平,我与倭文端也算密友,可从来没听过他说这段话,这可真是振聋发聩。特别是留学西洋的,还真有你说的这个毛病。”
“李少荃动辄就拿东洋倭寇说事,倭寇学西洋,穿西装着革履,沐猴而冠,恨不得连自己的黄皮也扒了,换上一身白皮。王爷,您想一想,如果中国人也到了这种地步,那还是我大清国吗?”翁同龢说,“日本国从唐朝开始,一直效法我中华,他们如今效法西洋,也算情有可原。中国与日本不一样,中国就是中国,中国人有祖宗,有传统,有泱泱数千年文教,怎么可以邯郸学步?”
醇亲王本来是打算说动翁同龢改变主意,没想到反而被翁同龢说得有些动摇了。
更让醇亲王没想到的是,大学士恩承竟然也上折,不但反对续修铁路,而且直接弹劾李鸿章把持海军衙门,借海军衙门达到扩张北洋私利的目的。同时,恩承又和礼部尚书徐桐联名至信醇亲王,列举不宜续修铁路的种种理由。醇亲王安排文案以他的名义给李鸿章写信,同时附上恩承和徐桐联名信的抄件,让李鸿章回复,并流露出息事宁人的想法。
李鸿章的复信很快,小年的时候就递到了醇亲王案头。“钞示恩中堂、徐尚书上殿下原函,读悉一一。伏思国有大政,不得稍执成见,亦不得唯阿取容。铁路一事,既有虑及病民病国者,若不切实敷陈,力破其似是而非之论,何以慰九重恤民之隐,何以保海署自强之谋”。这话在醇亲王读来,如芒在背,李鸿章好像在指责他“唯阿取容”。
接下来,李鸿章对恩承、徐桐的论点一一反驳。
恩承、徐桐说“铁路一开,津通舟车尽废,水手、车夫、客店、负贩食力之人终归饿毙”。李鸿章驳斥,“铁路工本甚巨,因之所收运脚亦贵,铁路通行之处,惟有余之人方乘火轮车,其寻常之人仍坐寻常车船;惟急于抢售之货方装火轮车,其寻常之货仍装寻常车船。犹之现在火轮船江海通行矣,而舢板、江划、红单、四不相、沙船、钓艇等船犹不绝于路。即如直隶唐山至芦台铁路通行于今二年矣,而铁路旁之新开河里民船往来如故。而且造铁路有人,修铁路有人,附近车站、客栈、货房、售卖百物有人,开设旅店、杂货店有人,码头可以营生,短雇可以获利也”。而且李鸿章进一步指出,说夺民生计的,一定不是水手、车夫、负贩力食之贫民,因为他们即使有反对的声音,也不大容易传到士大夫之耳,“恐系京通潜蠹、仓蠹及开设船行、车行、陆陈行、起卸行之奸商市侩故造蜚语,托诸贫民之口以惑士大夫之听,故鸿章谓此为道路之浮言也”。
恩承、徐桐说“津通铁路及码头所占之地,民间坟墓立限迁徙,愚民迁怒于洋人,欲焚洋楼以泄愤”。李鸿章辩驳说,“津通铁路奉文后,于十月二十日派员赴通州查看路径一次,现在尚未派员买地,尚未定准详细地界,尚不知迁徙何坟,何能立迁坟之限,何致遽触愚民之怒,其为好事者造言耸听,不问可知。津门并无迁怒洋人、欲焚洋楼之说,何以都城竟有此谣,尤不可解”。李鸿章特别指出,这种说法无异于挑动仇恨洋人,是极不负责任的,“治民者务宜镇静,最忌张皇。当兹中外和睦,洋员驻满京城之时,此等过火之言,士大夫岂可徒逞一时之快,轻易自其口出”。
恩承、徐桐说“民间因立限迁坟,百姓向衙门呈诉有二百余起之多,俱未准理”。李鸿章则以调查的情况反驳,“所谓衙门者,何衙门也?其指在京各衙门乎,未见钞行直隶督署也。其指直隶各衙门乎?查津通铁路奉文之后,止于十二月初一日,有天津民人王有庆赴铁路总局呈递求让菜园呈词一纸;又于十二月初十日,有天津候选训导于世莱赴天津道递呈词一纸,此外并无他案”。李鸿章又指出,士大夫想以民间反对为借口阻挠铁路,贻害不浅,“小民窥破时势,顿起刁风,从此词讼盈千累万,俱在意中”。
恩承、徐桐称“铁路一开,由津至京长驱直人,毫无阻碍,失王公设险之意,懈重门击柝之防,是有害于根本”。李鸿章则反问,“查津通大道平日究设何险,究因铁路而失何险,窃所未解。设如原奏所虑,意外有事,竟无一人铲断铁轨,任听敌人在我铁路行驶轮车,是入无人之境矣。我中华果无人乎”?针对恩承、徐桐所说“铁路一开,穷乡僻壤皆染外国邪教,有害风俗”的说法,李鸿章则反驳,“查通商条约,凡各省内地准洋人游历,久有定章,不关铁路之有无也”。
恩承、徐桐还说“英、俄智谲,其不敢开铁路,乃不惜金钱买通中国奸民请开,己所不欲,施之于人,明以贻害中国,欲坐收其利”。这样的说法,简直是坐井观天,在李鸿章看来,不值一驳。他说,“查泰西各国皆恃铁路以自强。俄、日等国近年更愈推愈广。俄现筹造黑龙江至海参崴铁路,远近咸知”。然后又列举英日俄等国已造成铁路里程。
过了腊月二十三,衙门封印过年,年后光绪帝大婚,一系列的仪式,正月二十六日祭告天地、太庙,二十七日行册立、迎奉礼,同日行合卺礼,二月初二日行朝见礼,初四日行庆贺礼,初五日行筵宴礼,初八日行祈福礼,至此大婚方告礼成,前后共二十天,在此期间,举国同庆,不理刑名,津通铁路的事当然也暂且不提。
慈禧太后信守诺言,光绪帝大婚典礼一成,立即撤帘归政,长住西苑,不问政事。光绪帝得以独掌政柄,第一件独立办理的政务,就是续修津通铁路的事情。此时,反对的上疏已经多达三十件,醇亲王心有不甘,但实在不愿开罪清流。于是他采取恭亲王当年的办法,整理了大家的议论,发给沿海督抚征求意见。
李鸿章最先回复海军衙门,洋洋五千余言,对清流言官所列的种种理由,再次一一辩驳。李鸿章又顺便将了户部一军,因为修津唐铁路,借洋债一百余万两,原来的打算是靠招商股以还洋债,可是,如今津通铁路停修,商人畏阻,股份难招,但明年洋债到期,那就请海军衙门转告户部,请备款一百万两,准备明年还洋债。
最后,李鸿章又发一通牢骚,“总之,办天下大事贵实心,尤贵虚心,非真知灼见不能办事,亦不能论事,贵耳贱目最足误事。鸿章老矣,报国之日短矣,即使事事顺手,亦复何补涓埃,所愿当路诸大君子务引君父以洞悉天下中外真情,勿徒务虚名而忘实际,纽常见而忽远图,天下幸甚,大局幸甚。鸿章一片愚忱,一腔热血,不自知其言之过也。万罪,万罪”。
到了四月份,督抚复奏陆续到京,大都主张修筑铁路,不过大多是主张沿运河方向修筑,万一海路不通,可靠铁路以助漕运。唯一例外是两广总督张之洞,他提出应该修建卢汉铁路——从卢沟桥通到汉口。他的理由是,卢汉铁路远离沿海,无资敌之虑,又贯通中部数省,直达九省通衢的汉口,土货可借长江直达上海出口。不愧是清流出身,他的一支笔十分了得——
今日铁路之用,尤以开通土货为急。盖论中外通商以后之时局,中国民生之丰歉,商务之息耗,专视乎土货出产之多少以为断。近数年来,洋货洋药进口价值每岁多于土货出口价值者约二千万两,若再听其耗漏,以后断不可支。现在洋货洋药之来源无可杜遏,惟有设法多出土货以救之……中国物产之盛,甲于五洲,然腹地奥区,工艰运贵,其生不繁,其流不广。苟有铁路,则机器可入,笨货可出,本轻费省,土货旺销,于是山乡边郡之产,悉可流行于九州四海之外。销路畅则利商,制造繁则利工,山农、泽农之种植,牧竖、女红之所成,皆可行运,得价则利农,内开未尽之地宝,外收已亏之利权,是铁路之利首在利民。民之利既见,而国之利因之,利国之大端则征兵转饷是矣,故利国之与利民实相表里。
醇亲王对张之洞的方案很感兴趣,打算以海军衙门的名义奏请朝廷批准。入奏前发给李鸿章,听取他的意见。李鸿章仔细看了张之洞的奏折,认为按张之洞的方案根本行不通。张之洞主张,修卢汉铁路,不借一分洋债,不买洋人一根钢轨。那么铁路该怎么修?他主张全靠官款;钢轨则自设工厂制造。京城到汉口,两三千里,参考唐津铁路的成本,至少需要两千万两,靠官款何时筹足?要自己造钢轨,先要办钢铁厂,非三五年难见成效。所以,李鸿章得出结论,张之洞并没打算真心修卢汉铁路,而是借卢汉铁路之名,为他办广东钢铁厂张目。张之洞雄心勃勃,正在广州筹建一个大钢铁厂。
“现在物议沸腾,我再坚持修津通铁路必然碰壁。张香涛的计划粗疏庞大,三五年内断难行动。将来有机会,不难复修津通铁路。”
朝廷却是动真的,不久就发布谕旨,同意修筑卢汉铁路,北段由直隶总督主持,南段由湖广总督主持。到了八月,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朝廷的意图很明显,让他主持修建卢汉铁路。张之洞上任前就上奏朝廷,对修筑卢汉铁路,提出了十六字方针,“储铁宜急,勘路宜缓;开工宜迟,竣工宜速”。他主张,用六七年储铁、积款,再用三四年两头兴工,十年为期,铁路必成。李鸿章看了张之洞的奏章,扔到一边说:“果然被我猜到了。不借洋债,只用官款,权自我操,说起来好听,要积起两千万官款,不要说六七年,恐怕十四五年也是妄想。如今要办大事,非官款、商股、洋债三管齐下不可。不借洋债只图虚名,却贻误了发展时机。如今各国你追我赶,哪里容得我们一误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