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忠知道盛宣怀下了决心,收过地契揣到口袋里,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当天晚上,盛宣怀亲自捉笔,给李鸿章上一道密函。
敬禀者:窃职道于上年十月奉电谕,与徐道、马知府整理商局善后事宜,时逾半年,寸步难行,商局有竭蹶之势,令职道不胜忧惧。
招商局职道数年辛苦在此,一生蒙谤在此,全家养命之资亦在此,不料总办之蒙混糊涂至于此极也。商本二百万,乃如开平拖欠八十余万,各户往来拖欠七十余万,各局往来拖欠十余万,各局水脚拖欠三十余万,则局本已无着矣。其轮船、码头、栈房实估值本不及四百万,仅足抵老公款九十六万、新公款五十五万、保险存款一百万、客存客汇一百二三十万,人安得不望而寒心。其病在以长存款四十余万不收账,皆属自相挪移;又病在多造轮船、多得用钱,而船不能走长江、天津,名为放驶外洋各埠,实只放驶广东一埠,无船不亏本;又病在添造金利源三层楼沿河栈房,花费四五十万,而无货堆,新闻纸招堆客货亦无济;又病在大小司事皆以贵价买开平股份,无不亏本数万两,至少亦数千两,其势不能不作弊。事后同局皆言:雨之早已不管局事,终日营私;景星亦只管造轮船、挪局款,其开平用项不下二百万,自己亦并不看账,一片糊涂,专说大话。
职道详察招商局实是中国第一大生意,惜此辈皆开拓之才,而无守成之德。职道认理较清,居心较实,充其力量,原不难整理恢复,但景星不知悔悟。筱村云,去年以来,景星益增魔障,万无医药。现在轮船十成六七,皆系贵价买来,痛心疾首,徒唤奈何!此次职道再入商局,扶危持颠,千百人身家性命所关系,拟先去其弊之大者,全在用人上讲究,然非旧统领暂离营盘,则壁垒何能一新!眉叔云,两人在,则一事不能整顿。职道日夜焦思,留一日苟能有益于局务,则必留;职道去一日能无损于局务,则必去。肃此密禀,恭叩勋祺,伏乞垂鉴。职道宣怀谨禀。
过了不到半个月,李鸿章参劾劣员的上奏奉旨照准,徐润“假公营私,驯至亏欠局款,实属瞻玩”,给予革职处分,且要求离职前将挪借局款悉数归还。唐廷枢则没有给予任何处分,只是免去他总办之职,让他一心办理开平矿。
盛宣怀稍觉遗憾,但两人都离开招商局,接下来的广东帮不难对付。
宣布上谕那天,徐润深感意外,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一脸冷笑,果然提到乍浦的地产,说:“盛观察,让我离局前还清欠款,实在太难,还请展期半年,容我筹措。”
盛宣怀说:“我看雨之兄还是按上谕办吧,抗旨不遵的罪名,你我都担不起。”
徐润说:“我乍浦值五六万的地产,只卖了两万六千两,这你是知道的,这时候非要我以房产抵款,我真是血本无归。”
盛宣怀说:“你乍浦的地产是给招商局买下做码头用的,不是局里买,这个价钱你也卖不出来。”
徐润一脸困惑。
盛宣怀说:“眉叔,你把地契、房契拿出来让雨之看一眼,是不是早就归招商局了。”
马建忠去开保险柜,徐润连忙摇手说:“既然是给局里买的,也算便宜不出外,我不必看了。”
盛宣怀已经把徐润的地产摸了个清楚,挑选几处,列出了一份单子,正好抵余下的十三万四千两。
徐润一看,脸拉得老长,说:“盛观察,不能逼人太甚。这样的价格卖,我十余年的心血,全部亏尽。你总要给我一家人留碗饭吃。”
盛宣怀说:“雨之兄,我完全是为你着想。如果你能在上海卖出比我给出更好的价,你尽管卖好了。如果你有其他资产可以变卖,也不必非要卖房产。但是有一条,上谕说在离职前还清,我私下再予宽展,一个月内还清总可以吧?”
徐润说:“依我多年的经商经验,这些房产不必几年,一定能够升值,我敢说,比这个价格升值三两倍都不为奇。”
盛宣怀说:“这个人人都知道,但就是没人出高价,如之奈何?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你能卖出高价,有人愿出更高的价,你尽管卖好了。”
徐润与盛宣怀讨价还价,又回家与亲人商量,最后又与盛宣怀商量,他再拿招商局的股票抵顶一部分。招商局面值一百两的股票,一年多前还值两百二三十两,如今在市场上只能以五十两出手,徐润的意思以一百两的价格的顶给招商局。
“盛观察,我当初是一百两银子一股买的,我一分不赚抵给招商局。对别的股票我不敢说,招商局的股票,不出三年,一定会回升到一百两,重回二百两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能。”徐润说,“因为其他的企业都可能倒闭,唯有招商局一定不会倒的,因为招商局的背后站着大清国呢!”
盛宣怀说:“雨之,道理谁都懂,奈何现在只值五十两,如果招商局按一百两抵账,会不会被人弹劾我们这些办事的假公济私,拿公款放人情?”
徐润说:“杏荪观察,得饶人处且饶人,就算我求你了。如果你不放心,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立下一个字据,五年后如果没有升值,我还是照一百两价格赎回,这样你该放心了吧?”
盛宣怀召集商董,经过一番讨论,众人总算同意徐润的提议。徐润拿出六百股,折抵六万两欠款,其余则以地产房产折抵。
交割完手续,徐润对被盛宣怀新引进招商局的会办郑观应说:“陶斋,我们这些经商的,终究不是脚踏官商两只船的人的对手。盛某人口蜜腹剑,是天下一等一的伪君子,也是个真小人,更是个不吐骨头的狠人,你可要小心了。我听说,他要把招商局的广东人都赶出去,你别忘了,你也是广东老乡!”
郑观应说:“雨之,杏荪观察让我入局,是让我负责揽载。实话说,不用你提醒,我也打算退出商场了。我倒不是担心杏荪,其实杏荪是个难得的人才,无论官场商场,他的脑筋都应付得过来,这的确非你我能比。主要是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有心思为招商局效力?”
徐润问:“怎么了,你总不至于吧?”
“糟得很。”郑观应连连摇头说,“朋友挪借太古公款,连累我赔八万两。织布局也反咬我一口,要我赔两万两。我找人给我测过了,这几年我命里走背运,犯小人。我是一点心绪也没有了,打算告病回家,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徐润说:“要真那样,咱们回家倒可以做个伴,两个商场败兵,可以喝壶闲茶度日了,以免太无聊。”
郑观应说:“你且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向杏荪和李中堂辞差。”
郑观应想辞职还乡是真的,但他一时走不了,因为大东大北又出了难题,非他协助盛宣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