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开锡出了将军府,立即到沈府去见沈葆桢。等他报告完了详情,沈葆桢说:“香岩将军真是够意思,如果不是他挺身担当,恐怕奠基仪式就泡汤了。”
“岂止是泡汤,恐怕船政能不能往下办也两说。”周开锡说,“派兵的事,我后来想了想,还得您写信给左宫保,我的面子太小,不足以办此大事,别办砸了。”
沈葆桢说:“你的面子在宫保那里,大得很。不过这也不光是面子的事,事关重大,理应由我去函。”
周开锡说:“香岩将军有个亲戚想到船政里谋个差使,开始我以为他是拉大旗做虎皮,不过,今天香岩将军也向我提起过,看来的确是香岩将军的至亲。”
“哎,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这种事。船政八字还没一撇,我还没出任主事,收到的荐书就有几十份。”沈葆桢皱皱眉说,“不过,香岩将军的面子无论如何不能驳。也不急于一时,年后我看派他个什么差。”
周开锡说:“船政各项工程马上开工,到处需要人手。大人还得留几个美缺,预备给吴总督,无论如何,他这一关得过,总要想法与他疏通疏通才是。”
沈葆桢说:“我心里有数,我再给吴总督写封信,看看情形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能总是这样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
接下来商议明天考试的事情。
“左宫保办船政,核心在自造自驾,而根本则在学堂,学堂办不好,自造自驾都是空话。而招考艺童,又是办好学堂的基础。笔试的题目我已经命好,明天借用府学,从府、县学官中请的试官,一切规矩都按选童生的程序。受山,你还要辛苦一下,到场巡察一番。我无法出面,实在放心不下。”
周开锡说:“大人放心好了,我明天一早就去府学。”
两人又说起报名的情况。报名者五百多人,实际应考的不到四百,府学做考场绰绰有余。毕竟不是正途官学,正正经经的生员没有多少人,大部分投考者家境窘迫,为的是学堂管吃住而外,每月还有四两银子赡家。
沈葆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众人所说的读书是读八股制艺文章,如今要学造轮船,不少人视为旁门左道,家世稍好的不愿报名早在预料之中。不过,事情要从两面看,穷苦人家孩子知道上进,未必不是好事。受山,这些孩子就是船政的未来,要好好善待他们。”
周开锡说:“大人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凡离家十里外的考生,一律安排了住处;考试结果出来后,考中了而又路途太远的,不愿回家过年的,也安排好住处。这笔银子,也由船政出。”
沈葆桢点头赞许说:“这是正办!穷人家的孩子出趟门不容易,借钱贷友,也是笔不小的负担。远路的孩子多吗?”
周开锡说:“不多,大约只三四十人,其余多是福州府。时间太紧张,偏远地方的孩子得不到消息。还有一个广东的孩子,读过洋人办的学堂,随洋行到福州来办货,得到消息就报了名,听说也留下来参加考试。”
沈葆桢说:“这倒是条路子,广州开埠早,风气开化,尤其是学过洋文的,倒正合我们学堂的要求。看看情形吧,将来不妨到广东去招考部分艺童。”
船政学堂招考不同于八股取士,比较简单,分三场,一天内完成。第一场唱名,由学生自报姓名籍贯,考官随机提问简单问题,主要观察外表有无缺陷,头脑是否正常。第二场是笔试,作文一篇,沈葆桢亲自拟定的考题是《大孝终生慕父母论》。第三场是体检,项目很简单,主要是检查视力和手脚是否灵便。
第二天一早,周开锡赶到府学试场,面试正在分为四组进行。他随便进了一组试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应试,自报籍贯。
“学生姓严名宗光,字又陵,福建侯官县阳歧村人,咸丰四年生,今年十五岁,父祖皆行医,家世清白。”
面试官见这名学生口齿清楚,双目炯炯,有意再加考校,问道:“你为什么要报告船政学堂?”
“一则家境贫寒,父亲数月前去世,全靠母亲做针线赚钱养家,日夜辛苦,做儿子的于心不安。考入学堂,不仅衣食无忧,且每月尚有四两银子,可补贴家用。二则朝廷大兴洋务,买机器、造轮船,进艺局学习洋文、算学,将来必能派上用场,可为国效力。”
主考与另两位对一下目光,点头说:“好,祝贺你通过口试,好好准备,下午参加笔试。”
这位考生,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严复。
周开锡又进入另一个面试考场,正在面试的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考生刘步蟾,字子香,福州府侯官县人。生于咸丰二年,现年十六岁。父祖皆种田为业,家世清白。”
刘步蟾顺利通过面试。
接下来的考生也是候官县人,叫林泰曾,家居福州城内。主考官问:“你和林文忠公,可是一家。”
林泰曾回答:“那是我二爷爷!”
考官们交流几句,林泰曾也顺利通过口试。
下午举行笔试,时间两个时辰。考官们当夜阅卷,并推选出十份卷子,请沈葆桢亲自确定前十名的名次。他阅定的第一名是严宗光(即严复)。严宗光上半年父亲刚刚去世,正在丧父的悲痛当中,他的作文是有感而发,声情并茂,丁忧中的沈葆桢感同身受,极为赞赏,判为第一名。
过了元宵节,学堂正式开学。因为马尾的学堂还没建起来,就暂以福州城内的白塔寺、神光寺和城南的定光寺为校舍。在城外定光寺就读的学生学造船,当时法国造船世界闻名,所学的是法文;在城内就读的学生学驾驶,学习英文。无论造船还是驾驶,都要学算术、几何、物理,但日意格所聘的洋教师到中国总要半年后,目前只聘请了英语法语教师各一名,暂时只能学学洋文。为了避免学生忘了根本,沈葆桢特意规定学童要阅读圣谕、广训、孝经、策论等,以明义理,“防外国习气变中国之性情”。
马尾的船政学堂和船政衙门等设施也都在加紧施工。施工现场分为坞内和坞外两部分。坞内是沿江部分,要兴建船槽、铁木等造船各厂;坞外建船政衙门、学堂以及中外员匠住宅。马尾本属民田,又临闽江,地势低洼不平,积水潮湿,先将高处铲平,低处填土,滨江一带,密钉木桩,加垫五尺土层,加固江岸,以防潮水浸袭。坞内和坞外之间,开挖一条深沟,便于排泄积水。在深沟上面设立竹栅,安设桥门,白天敞开,便于施工人员往来,夜间关闭,以便关防。
坞内主要是平整地基,船槽、厂房要等日意格、德克碑回来后才能动工。如今兴工的主要集中在坞外,船政衙门、学堂、员匠住宅等同时兴建。房屋地基,务求坚固,先开挖深四五尺的沟,沟底编钉巨桩,桩间填充碎石,捣之成屑,碎石之上再筑以石灰,联叠方石,交互钤束,以为基址。东面靠北山脚下,是船政局的办公楼和船政大臣及其他官绅住宅,办公楼南是前学堂(即制造学堂)和学生宿舍,再往南是正副监督及欧洲员匠的住宅,与之相邻的是后学堂(即驾驶学堂)和学生宿舍。中国员匠的住宅建在后学堂东南。山坡上是卫队兵营,驻兵五百,居高临下,沿江上下数十里,风帆沙鸟尽在视野,坞内坞外,更是一目了然。
按照沈葆桢的要求,施工匠作昼夜不停,要赶在下半年完工。提调周开锡只要得空,就赶来巡查,委员延平知府李庆霖、盐运使衔广东候补道叶文澜、候选同知黄维焰还有候补布政使徐文渊等人,各负其责,督率施工。另一位提调胡雪岩,因为忙于办理左宗棠西征借款,盯在上海,根本没到福州来。也有人说,他知道吴总督对船政不热心,不愿拿热脸来贴冷屁股。商人嘛,脑子活得很,最惯见风施舵。
吴总督不支持船政,福州官场人尽皆知。早就有人传话给周开锡,船政能不能办得下去,尚在两可之间,何必如此较真?不如暂缓以观局势。这种话周开锡不敢传给沈葆桢,毕竟并未接正式公文,明知道是吴总督的意思,他也故作不知,照常巡视督促,但心里一直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