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被李泰国的傲慢激怒,对他说:“这可真是岂有此理,中国花钱建的水师却不受中国封疆的调遣。”
“是的,因为中国官员不懂现代海战。”李泰国有些不耐烦了,“舰队作战的事交给我和阿斯本,大人只管马上拨付经费。”
李鸿章冷笑一声说:“海关收入有常,既要归还英法欠款,又要拨付常胜军军饷,哪能筹措到如此巨款?再说,就是有此巨款,我也不会给你!没有总理衙门函文,到我这里要钱,你算走错门了!”
李泰国还是第一次在中国人面前遇到冷脸和冷眼,表示他要到北京去理论。李鸿章端茶送客,连屁股也没抬。李泰国为此又与李鸿章交涉,说从前两江总督何桂清都是将他送出门外,李鸿章对他不够友好。
李鸿章让人告诉他:“李巡抚是李巡抚,何总督是何总督,你想受何总督的礼遇,到北京菜市口找他好了。”
两江总督何桂清因为丢城失地,去年已经在菜市口问斩。
李泰国从李鸿章这里没要到银子,到总理衙门去理论,他的条件把恭亲王也气坏了。尤其荒谬的是,李泰国与阿思本擅自订立了李阿合同十三条。根据这个合同,阿思本任舰队统领,只接受通过李泰国转达的中国皇帝谕令,对其他人传达的谕旨可“置之不理”,而且李泰国对于皇帝的命令认为不合现代海军规矩的,可以拒绝转达。他的解释是,中国人丝毫没有现代海军的经验,必须交由他和阿斯本率领,才能发挥最大的战斗力。
中国人花巨资购买的舰队,竟然没有直接控制和指挥的权力!恭亲王指示总理衙门与李泰国反复交涉,务必取得舰队指挥权,务必减少每月开支。交涉一个多月没有结果,最后决定解散舰队,全部舰船由英国负责变价出售。为了安抚李泰国和阿斯本,支付李泰国经办费七千两,赏发在北京期间特别津贴一万八千两;阿斯本赏银一万两;舰队所聘英国海军官兵每人增发九个月薪金。李泰国、阿斯本拿到大笔银子,总算满意了,率领舰队南下回国,准备在香港转卖舰船。
此时,舰队全部舰船在吴淞口停泊,舰队中有一名副管驾是马格里的老乡,多次受马格里宴请,他知道马格里对机器感兴趣,告诉马格里舰队有一整套制造枪炮的机器,并带他偷偷登舰参观。车床、镗床、铣床、空气锤及配套的蒸汽机一样不缺,马格里大喜过望。
无奈李鸿章对李泰国印象非常不好,一辈子不愿同这个人打交道。
马格里劝他说:“李泰国这人的确可恶,但舰队的机器却是好东西。大人不愿和他打交道,那由我想办法出面买下来如何?”
李鸿章经不住制器之器的**,最终答应了:“这件事我完全拜托你来办理,但不能以官方的名义,那样你的同乡们免不了狮子大张口。咱们两人办事可不能像李泰国那样,朝廷托他一,他却办成了三。”
“大人尽可放心,我是想干一番事业,不想从大人手中骗笔银子走人。”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三万多两银子买下了大大小小十几样机器,存放在上海城外一个废弃的粮仓里。李鸿章前往察看,那些钢铁怪物是他从未见过的,很难想象,这些东西能帮人制造机器、洋炸炮和开花弹。他担心马格里会像李泰国糊弄朝廷一样对付他,说:“我担心花钱买了一堆废铁。”
马格里向他打保票,这些机器都是最新式的,能帮助洋炮局提高好几倍的产量。他告诉李鸿章,等安装起来,一定让他满意。
李鸿章决定将建在松江的洋炮局迁到苏州城里,就用原太平军的纳王府。纳王府里房屋宽敞,足够安置这些机器和工人居住;其位置在苏州十全街上,左边是苏州府学孔庙,前面就是巡抚衙门。李鸿章告诉马格里,等机器安装完成,他要亲自前往巡视。马格里则请李鸿章在机器安装完成前,没有接到邀请,不要前来巡视,说:“我要给巡抚大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李鸿章日日挂念洋炮局,但他遵守与马格里的约定,在马格里相约前,不去巡视。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向丁日昌打听炮局的进展。
过了正月十五,马格里正式邀请李鸿章参加苏州洋炮局开工典礼。李鸿章及随行十几人进了纳王府改建的洋炮局,在原王府大堂改造的车间里,新购置的蒸汽机、车床、铣床、镗床、蒸汽锤及原有的旧车床已经安装完成。这些东西能替人造枪炮弹药?大家正在疑惑,马格里一声命令:“启动!”
突然之间,车间里响起轰轰的声音,蒸汽机转起来,蒸汽锤咣咣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立即发出一片惊叹声。马格里带着工匠们一件件向李鸿章介绍这些机器的名称及用途。一架车床正在一块上细下粗的圆柱状铁块上车出炮膛,他告诉李鸿章,正在加工的是长炸炮炮管,因为是在整块圆钢内车空炮腹,比之传统浇铸更加坚固,可以加大药量,射程更远,威力巨大。在一架蒸汽锤前,铁锤在皮带带动下往复锤击,工匠脚下有机关,可以控制锤击的速度和力量,把烧红的铁块放在砧上,在铁锤的锤击下,火花四射。马格里告诉李鸿章,这样一架机器,比十几个人的效率还要高。
然后又参观开花弹制造车间,开花弹种类很多,有椭圆的,有上尖下平的,有首尾俱尖橄榄形的,有双层上装药下实子中间充铁皮的;又有洋铁盒内藏群子的,又有腰包锡,内藏自来火,触物而自发燃烧的……马格里告诉李鸿章,因为现在有了机器,这些开花弹都可以制造,等雇齐三百人手,每月可产各种炸弹六七千枚,如果急需,产万余枚也有把握。长炸炮每月大约能生产六七尊,短炸炮技术简单,继续用传统手工制作,可生产十几尊。成本也大大降低,开花弹最大者须费二至三元,小者仅费一元,比之购买自外洋,省钱数倍。
李鸿章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些奇妙无比的机器,连连赞叹:“真神奇也!真神器也!”
李鸿章又向马格里请教,外洋最新式的炸炮是什么样的,能不能仿造。
马格里告诉李鸿章,目前英法新出之炮,有后膛来复炮,炮尾开门,炮腹有螺旋,药燃则炮子旋转而出,势最猛烈而及远。又有蒿勿惹炮,炮腹有火药房,炮管比长炸炮短,而比短炸炮长。还有一种炮叫加农炮,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但近年来又有新发展,炮管极长,陆军和舰炮都有装备,极善攻坚执锐,需要特别的车床制造。这些炮目前买不到,也最难仿制,非专门的军工企业不能生产。
李鸿章问马格里,如果将来中国建成一个极大规模的机器局,能不能仿造?
马格里不愿打击李鸿章的信心,告诉他如果机器够精密,又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应该能够仿制。
这天,曾国藩派往美国购买制器之器的容闳,来到苏州面见李鸿章。
容闳是广东香山人,七八岁就入教会学校,十九岁留学美国,在异国读书七年,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回国,到香港当过律师,在上海海关任过翻译,在洋行当过买办,因看不愤洋人对中国人的傲慢,干脆自己经商。对西洋机器已经十分着迷的曾国藩,一直想托人到外国购买机器,但托给洋人不放心,李泰国就是前车之鉴;出过洋的中国人却踏破铁鞋无觅处。他从安庆军械所算学家李善兰口中听到关于容闳的消息,一听说他正在九江经商,立即托人写信约请到安庆一晤。容闳曾经面见过太平军的干王洪仁玕,打算在太平军中有所作为,但见太平军内斗严重,不像能成事的样子,就趁早离开了。他以为曾国藩知道他入过太平军的事情,要骗他到安庆治罪,所以直到曾国藩三次相约,并收到李善兰的亲笔信,他才放心前往。到安庆先后,曾国藩仅与他面谈两次,便全权委托他到美国购买制器之器,计划在上海建一个规模庞大的机器制造局。拨给经费六万八千两,由上海海关和广东海关各承担一半。容闳行前先带两万两,从上海海关提一万两,到广东再提一万。
容闳带来了两江总督曾国藩下的札子,还有给李鸿章的一封信,请李鸿章督饬上海道设法筹款。李鸿章见识了苏州洋炮局机器的巧妙,更坚定了建一个大机器局的设想。老夫子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自然极力支持,尤其是将来制造局建在上海,是在他这江苏巡抚的地盘上,立马安排海关道如数拨付容闳。
同治三年春,太平军败相已显。苏州洋炮局源源不断供应军火,淮军已经组建了六个洋炮队,攻坚能力更强。戈登已经与李鸿章重归于好,还多次在外人面前称赞李鸿章。洋枪队听从李鸿章调遣,先是到浙北,帮助淮军收复了浙江的宜兴、荆溪、溧阳。二月底程学启收复了嘉兴,切断了南京和杭州太平军的联系,杭州粮路断绝,军心浮动,六天后被浙江巡抚左宗棠收复。戈登奉李鸿章之命,再率洋枪队挥师北上,帮助攻打数月不能攻克的常州城。有苏州杀降的前车之鉴,常州太平军死守城池,绝不投降,淮军刘铭传部和洋枪队的炮队连番轰城,却不能攻克,十几天内反而被打死一千五百余人,洋枪队更是阵亡将领十余人。双方鏖战近二十天,常州城墙终被轰毁,打前锋的洋枪队却没能趁机攻进城去,豁口被太平军重新堵上。于是调整部署,第二天改由淮军铭字营打前锋。城墙再次被轰塌,铭字营在刘铭传的亲自督率下,终于从缺口拥入城内。因为铭军在常州之战中损失巨大,进城见人就杀,无分军民,投降者也不例外,遍地尸骸,惨不忍睹。城破五十余日后,仍无人收敛,又遇天气炎热,臭气弥漫。
这次攻城战,戈登倍感丢脸。洋枪队暮气已深,兵勇贪生怕死,外籍军官终日饮酒,一有战事先讨赏银,一遇挑拔就抗命生事,此次攻城明显看出战斗力已经不及淮军。戈登萌生退意,攻克常州的次日就带洋枪队回松江休整,并向李鸿章表示他已经厌倦战争,有意裁军回国。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虽然李鸿章与戈登关系已经化解,但他对洋枪队芥蒂很深,称之为“磨难星”,何况淮军已经完成脱胎换骨,与洋枪队差距已经很小,洋枪队此时已经是鸡肋。他一直在为如何解散洋枪队犯愁,没想到戈登自己提了出来。
他立即让丁日昌到松江与戈登谈,摸清他的胃口。戈登表示需要洋银十五六万元,用以补发欠饷以及遣散招募的中外人员。然而这时驻沪领事巴夏礼却提出异议,说洋枪队不能戈登说解散就解散,必须报告英国公使获准才行。而且上海位置重要,也需要洋枪队协防,他反对裁撤。李鸿章只怕夜长梦多,立即筹措了十九万元,让丁日昌全部交给戈登,多出的部分,是对他卓越军事功绩的奖励。之所以如此,就是哄着戈登尽快行动,以求皆大欢喜。李鸿章还奏请朝廷赏给戈登提督荣衔,并仿效欧洲的做法,赐给表功旗帜和金宝星。他让丁日昌提醒戈登,巴夏礼不是当事人,并不了解洋枪队的实情,洋枪队习气已深,军纪败坏,唯利是图,如不解散,将来不知会出什么麻烦。如果像白齐文那样,弄得身败名裂,又何苦来哉?
白齐文去年要求复职没成,在几名美国教官的撺掇下率领数百人抢了常胜军的“高桥”号轮船,并购置大量军火,驶往苏州,投奔镇守苏州的慕王谭绍光,希望独立率领一支部队作战。谭绍光不敢完全信任他,仅拨了两千人让他训练。那时候淮军正节节向苏州逼近,白齐文带过去的人见势不妙,大都复叛回到戈登手下。白齐文成了孤家寡人,也离开苏州,回到上海,希望到戈登手下当副统领,被戈登拒绝。李鸿章则要缉捕他治罪。美国领事不愿他惹事生非,以治病为由,把他打发到日本横滨,不让他再回上海。
戈登很注重个人荣誉,被丁日昌说动了,亲自到上海说服巴夏礼,只用了三天时间,便把中外人员遣散出城。李鸿章完整地留下了炮队,包括洋炮三十尊和熟练炮手六百名,年轻的枪手也留下三百人,一律改穿淮军服装,统归淮军指挥。事情办得十分顺利,戈登唯有一个愿望,希望朝廷能赏穿黄马褂。李鸿章满口答应,立即奏报朝廷。
李鸿章心情相当愉快,当天在给曾国藩的信中,说到洋枪队已经裁撤时感叹说:“戈登今年忽变为忠直好人,非鸿章所能革其心面,乃中兴气运使然。倾将炮队收回,留为有用,须半年操练工夫。洋枪队虽谓‘磨难星’,但人不磨不成佛,淮军改革营制,尽弃刀矛,配备洋器,并聘请西人训练,皆得益于此军也。”
当然,这封信中重点是谈战局,当时曾国荃正在金陵城外挖地道,准备炸开城墙。周围的太平军正在奉命向金陵聚拢,朝廷下令李鸿章派淮军驰援。李鸿章不愿奉命,特意在信中说明:“前廷旨有令鄙军会攻之说,鄙意苦战日久,宜略休息,且沅丈劳苦累年,经营此城,一篑未竟,不但洋将、洋枪队不可分彼功利,即苏军亦须缓议,是以常州奏捷后,不敢轻言越俎。等待过伏,届时如金陵未克,必须炮队往助,只要吾师与沅丈一纸书函,七月中旬便可派鹤弟带数将前去。”